引言
16世纪朝鲜的官方文件,以中国皇帝或朝鲜国王的在位时间纪年。年是明万历皇帝在位的第二十个年头,也是朝鲜国王宣祖在位的第二十五个年头,因此被记作万历二十年或宣祖二十五年。不过,日常用来记录日期和年份的,是另外一种非常古老的天干地支纪年法(对应木、火、土、金、水的十天干,对应鼠、牛、虎、兔、龙、蛇、马、羊、猴、鸡、狗、猪的十二地支,每六十年为一循环,周而复始).
年是天干地支纪年法中的第二十九个年份,这一年被称为壬辰年。壬排在天干中的第九位,属水,壬水为大海之水;辰是地支的第五位,属龙。朝鲜人并不认为这一年特别不祥;相反,壬辰年被看作吉年,因为传统上龙年是机会和繁荣之年,只是带着些许不可预测性。年改变了这一切。自当年5月开始,在半岛上发生的一连串事件,使朝鲜人把“壬辰”视作死亡、破坏、灾难和世界末日的同义词。
直到今天,壬辰倭乱几乎仍然是朝鲜人最痛苦的回忆。虽然在朝鲜的历史上,毁灭和悲剧并不止于此,但是它们的惨烈程度都不及壬辰战争,残破的城市、烧焦的土地、离散的家庭和陨落的生命,诉说着国破家亡的悲歌。难怪直到战争已经结束四百多年后的今天,作为单一民族的朝鲜人,对这场灾难的记忆依旧鲜活。实际上,或许可以说,朝鲜人从未彻底原谅做出如此暴行的日本人。直到今天,壬辰倭乱常常被人们和-年间日本的殖民统治相提并论,朝鲜人因此感到愤怒,有时甚至是仇恨。
年5月23日,壬辰战争爆发。当天清晨,釜山的海面浓雾笼罩,人们很难看清海上的状况。六十岁的釜山佥使郑拨早早离开港口,前往绝影岛狩猎,该岛因盛产速度极快的名马而得名。当天下午,他第一个看到庞大的舰队从对马岛方向“蔽海而来”,怀疑这就是人们议论纷纷,但又毫无头绪的日本人侵。郑拨急忙返回釜山发出警告,为最坏的情形做准备。他的怀疑很快得到证实,远处海岸的灯塔守卫和釜山后山烽火台的台丁送来详细报告:90艘船排成长列从南方驶近。
不久后,日军舰队的先锋来到釜山港外,在那里抛锚。庆尚左水使朴泓在附近的母港机张看着他们到来,同时还在数着敌船的数量。港外很快聚集起了90艘船,同报告说的一样。然后是艘、艘。午后,敌舰仍然源源不断地驶来,艘、艘、艘。直到太阳落到海平面以下,敌军的数量仍在增加。朴泓胆战心惊,坐立难安。日本人入侵的消息,也在当天下午传到了庆尚右水使元均的耳中,他驻守在釜山以西的巨济岛。开始时,元均不相信这是真的。
他派人通知自己的同僚、本营在丽水的全罗左水使李舜臣,大量船只驶近釜山,不过可能只是来自对马岛的大型贸易船。随着时间的推移,釜山港外的船只已经超过艘,元均不得不得出结论,确实是入侵,大难将至。但不论是他还是朴泓,都没有在当天或次日对日本舰队发动进攻。他们共有艘板屋船,是朝鲜水军的主力。两人除了焦急地派出信使外毫无作为,任由自己麾下的船只在港口里无所事事,它们是朝鲜最强大的武器,是国家第一道防线,也是最有效的防线。
元均和朴泓的坐以待毙,是朝鲜人在壬辰战争初期犯下的一连串战略错误中的第一个。两名水军将领不知道,日军舰队虽然看似庞大,海战能力却很弱,朝鲜水军有很大机会在日军登陆之前给予其沉重打击。在两个月前发布的军令中,秀吉敦促手下大名在渡海前往釜山的途中要特别小心,警告他们“如果因为判断错误,导致哪怕一人一马的损失,也会被视为重罪”。为了防备朝鲜水军(他们现在只是闲待在庆尚道的水军军营内),秀吉在入侵计划中特意安排战舰护卫运输船。
不过,承担护卫任务的军舰未能及时赶到。当侵朝军第一军离开名护屋前往中继站对马岛时,日本水军仍然在濑户内海集结;当运输船离开对马岛,驶向釜山时,它们刚刚抵达名护屋。实际上,秀吉的战舰在一周多以后才来到釜山。小西赌自己的军队可以在没有它们保护的情况下登陆,现在在朝鲜水域的日本舰队只有轻型船只和几乎没有任何保护的运输船(实际是渔船),完全不是朝鲜板屋船的对手。
假如当时庆尚道水军的统帅是另外一名愿意出海攻击敌人的将领,最初几天的发展很可能截然不同。5月23日傍晚,载着小西行长第一军从对马岛北部出发的四百多艘船,平安地航行了七十多公里后,在釜山港外集合。5晚7时30分,一艘船独自驶离舰队,进入港口。上岸的是对马岛的基督教大名达里奥,也就是宗义智。年以来,他一直负责处理秀吉和朝鲜之间的外交事务。陪在他身边的是学识丰富的僧人玄苏,他曾于年随对马岛使团前往朝鲜。
两人交给釜山金使郑拨一封信,最后一次要求朝鲜人同意日军假道攻明。他们没有得到任何答复,最后不得不回到船上,和舰队会合。现在,战争已经不可避免了。宗义智和岳父小西行长到釜山时,可能希望通过展示武力迫使朝鲜人屈从秀吉的要求,从而避免战争。郑拨的拒绝彻底排除了这种可能性。大批侵朝日军正在后面的对马岛待命,巨大的压力迫使这两位大名无法花时间安排同朝鲜的和谈。
小西认为这是“基督之意”,现在他们只能诉诸武力了。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港口外的日本舰队没有丝毫动静,朝鲜人在釜山港的城墙后面紧张地注视着他们。5月24日凌晨5点,登陆开始了。先锋是宗义智麾下的五千名士兵。他曾多次前往釜山,比秀吉帐下的其他将领更加熟悉这一带的地形和守备的虚实,由他开路合情合理。此外,日本人可能也盘算着,这张熟悉而且曾经非常友好的面孔,至少会使朝鲜人暂时放松警惕。
不过,即使朝鲜人真的有过片刻侥幸心理,他们也必定很快认清了日本人的真实意图。这次,宗义智和他的部下们显然不是为了外交或贸易而来,他们的目的是战争。宗义智的部队在岸边登陆,身披覆盖住躯干和手臂、状若围裙的铠甲。这种甲是用皮革将铁片绑在一起制成的,既能保证活动自如,又难以被穿透。
他们头戴闪闪发亮的铁盔,一些人的头盔前方有形如牛角或鹿角的特殊装饰物(前立);为了保护头颈,两侧和颈后也被包裹住。高级武士骑在马上,戴着狰狞的面具,让人不寒而栗;腰间别着两把刀,较长的武士刀和稍短的肋差,做工精致,价格昂贵,被它们的主人视为珍宝。一些人可能也带着弓,极少数人持长枪。他们没有携带铁炮,这些有效但是本质上有违武士精神的兵器属于足轻。除了铁炮,足轻通常还会随身携带一把“御贷刀”(即从大名那里借来的刀)。
接下来登陆的是宗义智的岳父小西行长及其麾下的七千人。小西军的马印(主帅军旗)非常特别,上面绘着一只巨大的、鼓起来的白色纸袋,日本的药商通常用它来装药,这可能是在暗示小西的家族长期从事这门生意。上面可能还有十字架,因为小西及其部下全是基督徒(宗义智的部队同样如此)。小西骑着离开名护屋前秀吉赐予的白马,秀吉鼓励小西,骑着它“跨过那些长须蛮子(髯虏)的脑袋”。紧随小西登陆的是平户城主松浦镇信,他是第一军中唯一一位不信基督教的大名。
然后是有马晴信、大村喜前和五岛纯玄。日军共计18,人,全副武装,准备好要大开杀戒。全军的色调以黑、红为主,黑色的盔甲,红色的指物旗。士兵开始列队,然后整支部队一分为二。小西率领一部分人沿着海岸向西南行进数公里,来到位于洛东江口的多大浦。守将多大浦金事尹兴信打退了日军的第一波攻势,但是在压倒性的力量面前无能为力,没能顶住第二次攻击,全军覆没。
与此同时,宗义智亲自率军进攻釜山。他正式对守将郑拨下达最后通牒,再次强调日军的目的是借道征服中国,只要朝鲜人开城,保证不会受到任何伤害。郑拨拒绝了。他答复道,除非接到命令,否则他有责任阻止日军前进。日本人以为朝鲜人说的是汉语,足以说明他们对自己的敌人知之甚少。根据日本人的记载,釜山陷落时,共有八千五百名朝鲜人被杀,两百人被俘。死者包括郑拨十八岁的侍妾爱香,她的尸体躺在死去的郑拨旁边。
她是自杀身亡的。驻扎在东面不远处的庆尚左水使朴泓,从附近的山顶上目睹了这场战斗。此前一天,他看到数百艘船组成的日本舰队前来,已经被吓得魂飞魄散。现在,亲眼看到势不可挡的敌人攻陷釜山,杀死城中守军之后,他彻底丧失了勇气。他没有回到船上与日军作战(此时日本人的意图已经非常明显了),也没有尝试让舰队移动到较为安全的水域。相反,他下令凿沉整支舰队,共一百艘船,其中至少有五十艘板屋船。他也下令销毁所有武器,烧掉全部给养,防止它们落入敌人之手。然后,他放弃自己的职责,留下数千名不知所措的士兵和水手,一路向北逃回汉城。随后,这些人也跟着逃跑了。
结语
于是,强大的庆尚左水营,朝鲜南方海岸的第一道防线,在战争第二天便毁于自己人之手。朴泓的舰队没有起航,也没有开火,只是安安静静地消失在海浪之下。这是送给日本人的一份厚礼,特别是对于下了重注、在没有战舰保护的情况下冒险来到釜山的第一军统帅小西行长而言。看到沉没在港口的朝鲜船只残骸,这位极具野心的基督教大名必定欣喜若狂,眼前的一切使他确信,大胆而迅速的行动正是击溃显然对战争毫无准备的朝鲜人的不二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