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宫乱
我在古代宫廷丧尸文中重生。
上一世我护着皇帝和他的宠妃杀出尸群的包围,他却下令关闭城门,让我成了拖住丧尸的诱饵。
重生之后,我约他庭中小叙,他却守着偶感风寒的丽妃,一夜未至。
「清冉,你知道丽妃身怀有孕,朕也是无可奈何……要不你推迟一天走吧,朕定当赴约。」
我回身上马,再不回头。
不必了,因为再过几个时辰,宫中便会爆发丧尸。
他最爱的丽妃,就是丧尸的源头。
1
朔夜深寒,裘皮外面裹了一层晨露,微微发粘,像丧尸的皮肤。
宋关城推门而入,神色疲惫。
「昨夜丽妃突发不适,朕只得留在青鸾宫陪伴。方才她睡安稳了,朕便立刻过来了……」他又是跺脚又是搓手,连个暖捂子都来不及拿。
看他眼睛底下浓浓的暗影,想是一夜没睡。
恍惚想起,他也曾如此待过我。
宋关城是在冷宫出生的落魄皇子,我是镇国将军嫡女。
那年陪父亲进宫面圣,只见宋关城年自冷宫墙头爬出,在我面前摔了个四脚朝天。
我喜欢街上的糖画,他在冷宫学了捧到我面前,手指烫起一堆血泡。
我爱吃虾又懒得剥壳,他一个个替我剥了送到碗里,堆起一个小山包。
我摔破了手肘,他撕了自己唯一的好衣裳,把我的胳膊缠成鼓鼓囊囊一大团。
为了救他出冷宫,我跪在父亲房前一天一夜。
那一道订婚旨送到时,我卧病在床,烧得直说胡话。
宋关城在床前陪了我一整夜,连眼睛也不曾闭过片刻。
恍惚之间听到他对天起誓:「清冉,我这辈子绝不负你。」
后来我与父亲一样成了戎马天下的将军,为宋关城排除异己扫平乱党,一步步将他推上了王位。
他登基之时,我尚在戍边。
将士们纷纷前来贺喜:「萧将军劳苦功高,此行回去便是尊贵的皇后娘娘了。」
盼了三个月,等来了召我回朝的圣旨,也等来了宋关城广纳后宫的消息。
回朝当日,还没见到宋关城便先被迎到了太医署。
宋关城来见我,头一句便是:「清冉,太医们说你身负寒症,无法生育,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
那时先帝重病,皇城里为夺嫡起了纷乱。
我与宋关城二人躲在井底,他不会水,我便只能托着他。
初冬的水结了一层薄冰,刺得人骨头缝里都疼。
待我们被救起来,母亲便抹着泪告诉我,这辈子我都无法拥有自己的孩子了。
「朕本想立你为后,可这朝中上下都不应允,个个上书参奏。」宋关城牵着我的手,满脸忧戚,「朕不是薄情寡义之人,只是朕如今身在其位,便有传承血脉之职。有些事情……也是无可奈何。」
我怎会不懂呢,有些事情在后宫远比在朝堂上更好办。
那些大臣劝他广纳后宫,是想让自己家的女儿入宫为妃,在后宫之中埋下自己的根。
「清冉,你放心吧,那些莺莺燕燕都是逢场作戏。这后位终究是你的,除了你,朕不会立任何人为后。」
我望着他后颈上两道深深的指甲印,没有计较。
他让我住在宫外春秋苑,时常来看我。
没有位分,更没给个说法。
在旁人眼里,我这个将军,无非是和其他女人一样,削尖了头要往龙床上钻罢了。
最初宋关城多少有些过意不去,临幸那些女人之后,总要来我面前解释一番。
「清冉,那吏部尚书日日和朕作对,朕必须安抚他女儿,才好令他安分一点……
「清冉,国库虚空,朕得顺着那首富狄虢的妹妹,好教他多资助些银饷……」
那时他信誓旦旦,眼里尽是真诚,好像确实嫌弃后宫嫔妃的模样。
但这并不耽误他不断临幸那些女人。
在他嘴里,这就是帝王的无奈。
慢慢地,我不爱听了,他也不爱讲了。
他来春秋苑的次数越来越少,即便是来了,说不上几句话便借个由头匆匆离去。
一个月前,宋关城来我跟前,开口便道:「丽妃已经有孕数月,如今已然显怀,朕打算给她个名分。」
贵妃已是众妃之首,再往上便只有皇后了。
我微微一笑,答应过我的事情,终究是不作数了。
品着美酒应他一句:「你是一国之君,想封谁为后,你自己做主便是。」
宋关城眼里闪过一丝诧异。
按我的性子,断不能如此坦然。
「封后之日京中戒严,任何人胆敢阻挠,就地射杀。」
我忍不住笑了,他说这话,是怕我在封后之日刺杀丽妃令他难堪吗?
对,这种傻事我确实做过。
上一次我杀入金銮殿,把剑架在丽妃脖子上。
宋关城立刻服了软,口口声声应允要立我为后。
才放下剑,他便用箭阵逼我服软,将我送进铁牢。
宫中出现活死人,局势失控,宋关城跪在我面前求我不计前嫌救他一命。
我护着他和丽妃杀出重围,他却下令关闭城门,让我成了拖住活死人的诱饵。
城门缓缓关闭,尸群涌动。
我尽力扯出一丝微笑作为最后的道别,可他终是连头也没回过。
活死人层层叠叠扑上来撕扯我的血肉,疼得撕心裂肺。
宋关城,你是被爱的,我不是。
意识泯灭之后,我重生到了丧尸爆发之前。
宋关城在我面前反复叮嘱:「清冉,朕有朕的难处。这后位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大不了朕往后多多补偿你就是了……」
「这后位我心甘情愿让给她。」我冷笑一声,出言打断,「但封后当夜,你必须赶来见我。」
宋关城应允了。
他走时慌慌忙忙,唯恐我改了主意,慌乱得险些摔了个跟头。
然而丽妃封后之夜乃是她最风光的日子,岂能让我抢去风头。
她找了个借口说自己身染风寒,腹中胎儿躁动不安,便成功拖住了宋关城。
不出所料。
2
「你昨夜为何不来?」
宋关城心里有愧,话语里总有些气急败坏。
「清冉,你知道丽妃身怀有孕,朕也是无可奈何……你小时候那般善解人意,怎么现在变得这么斤斤计较了?」
等他的时候想了很多,往日的温情一一解离,只剩下残酷的真相。
从他翻出冷宫摔在我面前开始,我就只是他的棋子,是他步向王位的垫脚石。
我站起来,拍了拍衣衫上的露水,感觉就像腥臭的液体从丧尸皮肤下面涌出来似的。
「我今日便回塞北戍边,陛下好自珍重。」
「你要走?」
我竟然从他的语调里听出了如释重负的味道。
「封后大典刚过,皇后又怀了身孕,陛下理应多加关照,我留下……也是碍眼。」
宋关城犹豫了一会儿,似乎有些不忍:「要不你推迟一天走吧,朕定当赴约。」
可笑,他莫不是以为我在回塞北之前还想和他春宵一度吧?
摇头,拱手。
回身上马,再不回头。
用性命换来的大彻大悟,但凡回头看一眼我都该死。
出了宫门,副将梁红玉便迎了上来:「兄弟们都已整肃行装,只等将军号令!」
回去戍边本该轻装简行,等辎重部队将粮草补给慢慢送来。
这次我让他们购置食粮药物随身携带,显然有违常理。
「将军此举……莫非是边塞有变?若是真有变故,为何不禀明陛下,多派将士增援?」
我轻笑一声。
「这变故不在边塞,倒在京师。」
梁红玉随我出生入死多年,凡事都能交心。
上一世她不顾生死潜入牢中救我。
为了让我们顺利离开,她身负弓箭利刃,一刀斩断天牢水栅,把自己和活死人都堵在了牢中。
我还记得她从栅栏之间将我的佩剑递到手心里——「将军,红玉此生追随的是将军,非是陛下。红玉能为将军而死,无怨无悔。」
活死人涌来,隔着栅栏撕碎她的血肉。
丽妃捂着鼻子,满脸嫌恶:「小小副将竟敢说出此番大逆不道的话来!若不是大敌当前,便该当诛她九族。」
我看着梁红玉的眼睛逐渐黯淡下去,然后变成活死人那般没有理智的血红。
「清冉,快走吧……妖物凶残,这水栅也撑不了多久。」宋关城两股战战,声音嘶哑,「梁副将自愿为国捐躯,甚是忠勇。待城中妖物尽除之日,再追封她个将军便是。」
我微微低头,弯弓搭箭。
那一箭,准确地刺入梁红玉眉心。
她这样的人,岂能变成无脑追逐活人的行尸走肉。
丽妃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满是讥讽:「我等凡人,终究比不上肖将军这般杀伐决断,连随自己出生入死的副将也能下如此狠手。若是他日陛下负了你,莫不是也要如此对待……」
我冷眼一瞥,脸上鲜血横流,犹如一头离群的孤狼。
丽妃不敢吭声,直往宋关城背后躲。
我看他时,他的眼神里也多了几许恐惧,几分动摇。
他们把我撇在城里送死,或许早已有了端倪。
梁红玉不悔,可我悔了。
这一次,我绝不会重蹈覆辙。
地上的影子变得清晰,天已然大亮了。
再过几个时辰宫中便会爆发丧尸。
宋关城最爱的丽妃,就是丧尸的源头。
昨夜是我给他最后的机会,他若来见我,我便给他指条生路,救他一命。
既然他不珍惜,那就自求多福吧。
「传令下去,即刻开拔。所有部属立刻离京,不得有误!」
将令还未传开,大门却在我面前缓缓关闭。
我拉着缰绳,拧紧眉头。
上一世明明是在活死人爆发,宋关城离京之后才关的门。
若再拖延,所有部属连同我自己都要被困死城中。
传令公公自远处奔来,上气不接下气:「陛下口谕,请将军即刻到青鸾宫见驾!」
青鸾宫……丽妃居所?
3
自从我不再过问宫闱之事,宋关城便愈发肆无忌惮,短短一年,三宫六院早已充盈。加上没有位分的宫女采女,更是难以计数。
阳光越过宫墙,在青石地上勾画出了一整排明亮的光斑。
也不知曾经有多少女人从这里走过,将最好的青春岁月全部蹉跎在这高墙之内。
哪怕没有感染,她们活得也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早起到丽妃那儿请安的女人络绎不绝,个个都藏着自己的小心思。
有人盼着能在丽妃那儿撞见宋关城,没准能再得圣宠;有人指望能与丽妃交好,来日丽妃吃了肉,也能分她们些汤喝。
我骑马先行,梁红玉紧跟在我背后。
高头大马,一身戎装,在这寂寂深宫中总显得格格不入。
匆忙路过的女人们知道我已失宠,背后指指点点时尤其不客气。
「女子的本分就是相夫教子,她不争气的肚子揣不住皇子,可不得失宠吗?」
「成日在战场打打杀杀妄造杀孽,如今不能成孕,都是报应。」
「成日与一帮大老粗混在一起,失了自己名节事小,还得累着整个家族为她蒙羞。」
梁红玉终是忍不住了:「将军,属下去撕了她们的嘴,叫她们再也不敢乱嚼舌根!」
「无妨。」
整个大梁马上就要沦陷,谁还计较那些闲言碎语。
我稍稍迟疑,又仔细叮嘱:「让众将士驻扎城边原地待命,兵刃不离身,休憩不卸甲。」
梁红玉眸色一沉,悄悄附到我耳边,语调欢快:「受了许久这荒唐皇帝的鸟气,将军可终于要反了!」
我哑然失笑,斥她胡说。
「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许来救我。」梁红玉还要追问,我却反手抱住她,「听我的,但凡城中有任何异变,你立刻带着弟兄们杀出城去……这是将令。」
转身离去,走出几丈开外,又听到她喊我:「这将令红玉不受!我就在这里等着将军。你不来,我不走。」
我料定宋关城急召我入宫必定没什么好事,可没想到丽妃挺着大肚子跪在我面前,口口声声说要把后位还我,还要将自己未出生的皇子过继给我。
「臣妾自知才德不如姐姐,担不起管束后宫之重责。宫里少不了姐姐,陛下正值用人之际,更是离不开姐姐……望姐姐不要推辞!」
如今的丽妃态度谦卑,字字句句情真意切,委实像是变了个人。
宋关城心疼她腹中的皇儿,上前扶了一把却硬是被她推开,这会儿正拧着眉头看我,疑心我对丽妃下了什么蛊,迷了她的心窍。
「妹妹身怀龙子,乃是为大梁延续血脉的功臣。这功绩我若是硬抢了来,只怕要折寿。」我一拱手,「我已向陛下禀明,此生惟愿在塞外戍边,以血肉之躯护卫大梁江山。」
我越是推让,丽妃就越是着急,恨不得要抱住大腿不让我走。
上一世活死人便是从青鸾宫中爆发,宋关城遮遮掩掩,只说是丽妃身边的人。
如今活死人爆发的时间越来越近,我一刻也不愿耽搁,只想得了宋关城的首肯,带着部属开城逃离。
我俩几番推让,倒让旁边伺候的下人看傻了眼。
平日里娘娘们为了能多得圣上眷顾勾心斗角,如今帝王的宠爱和尊贵的后位倒像成了烫手山芋,谁也不肯要了。
宋关城气得够呛,直斥我俩把国事当作儿戏。
日头已过天顶,丧尸爆发在即。
上次还有铁牢可以替我稍作抵挡,这次若是被拖在青鸾宫,只怕连第一波爆发都扛不过。
「为博妃子一笑便关了城门,不仅耽误了戍边军务,更断了城内外民众的生计。如此昏君,岂能长久!」
想昔日宋关城频频纳妃却对我撒谎时,我都未曾对他说过如此重话。
「把这胡言乱语的逆贼投入铁牢,严加看管!」宋关城怒极,却又不敢不听我的,随即一挥手,「开城门!」
话音才落,丽妃忽然倒在地上,捂着肚子惨叫连连:「孩子!我的孩子!」
莫非那活死人的来源就是丽妃自己?
「皇后腹痛难忍,怕是动了胎气!」
宋关城也慌了神,连连催促:「快!快去请御医!」
丽妃双眼充血,身体弯成诡异的弧度,去扶她的嬷嬷个个都被她抓伤。
我看她表情痛苦狰狞,心猛地一坠。
那活死人的来源不是丽妃,是她腹中那个还未出生的胎儿。
4
丽妃被就近送往内殿休息,宋关城欲言又止,最后只给我留下一句:「朕知你是因为嫉恨丽妃被封后,一时气急才会出言冲撞。朕不治你的罪,只让你去牢里清醒清醒。」
我懒得搭话,只催着侍卫速速把我送进大牢。
出来时未见梁红玉,我还以为她改了主意,已然领军出城。
「将军……陛下竟真让你戴枷下狱!这昏君当真是让狐狸精迷了心窍,好坏不分!」
甫然见她去而复返,我不由得眼前一黑。
「大胆!小小副将,怎敢如此欺君犯上!随我一同入狱,权做反省!」
横眉怒骂,斥得梁红玉微微一颤,连忙跪下。
侍卫见我突然发了这么大的火,连忙劝着:「梁副将一时失言罢了,我等方才也没听清,此事就此揭过,将军不必挂心。」
「梁红玉是我的部属,如何惩罚由我说了算。」
梁红玉只当我戴枷受辱却还要维护宋关城和丽妃,立时气红了眼,咬紧了牙关不肯服软。
牢门一关,我便催促梁红玉:「把你腰里藏的家伙事拿出来,把这枷锁撬开。」
梁红玉立时笑了:「我就知道,将军岂是任人欺辱拿捏之人!」
风声灌到方寸小窗之上,送来了一连串瘆人的惨叫声。
梁红玉反应极快,纵身上去攥住窗栅往外眺望。
「不可!」
才将梁红玉拽下,便看见一具活死人跃起,一口咬住窗栅。
只见它满脸尸斑,口中污血涎水乱淌,梁红玉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这是什么怪物!」
活死人察觉到了活人的气息,使劲蠕动着要往里进,脑袋被自己挤扁了,骨裂声不绝于耳。
我把枷锁褪下,掀开腿甲取了细弩箭,照准活死人的脑袋射出一箭。
活死人嘴里喷出一道黑血,猛地一仰脖,径直跌落下去。
那一口烂牙倒是镶在了木窗栅上,暗生金光。
「它好像是丽妃身边的李嬷嬷?」
「已经不是了。小心些,这些怪物如同瘟疫,只要被它们咬伤抓伤,就会变成和它们一样的怪物。」我拨弄着牢房底下铺的乱草,只翻出一地的蟑螂老鼠。
上一世宋关城来到牢里,最后便是从这密道逃出去的。
梁红玉拿块石头挨个敲过去,只听见砰一声,密道入口即刻弹开。
「那次我到太医署替您拿药,正撞见李嬷嬷把别家娘娘的稳胎药换成了落胎药。她们想要杀人灭口,便捏造罪名,把我关进来。
「我找到这密道,本打算偷偷出去杀了丽妃和李嬷嬷,就此一了百了。到了丽妃寝宫,我却见您跪在殿前,求陛下饶我一命。
「您当初在战场险些被敌人俘虏,性命攸关之时也未曾跪过,如今却为我跪了那丽妃。殿前有二百五十六级石阶,您一步一跪行到驾前,属下全都记在心里。」梁红玉眼尾发红语不成调。
那时我早已知道她是受了诬陷,连她从铁牢出逃的事也了然于心。
发现她没有逃出皇城而是返回宫里,我便猜到她是要对丽妃下手。
若她真的杀了丽妃,宋关城是定然不能饶她的。
我一步一跪,只愿她见了之后能一逃了之。
却不承想她竟然返回铁牢,咬牙撑完了鞭刑。
「那时……你为何不逃?」
「我若逃了,丽妃定然会把别家娘娘滑胎之事扣在我身上,更是死无对证。找不到我,她便会借题发挥,拿将军问罪。」
梁红玉亮了火折子,步入密道。
「将军不是池中之物,待您想飞之时,红玉便是您翅下之风,助您扶摇直上。」
心头微热。
自宋关城冷落了我,家里人对我也生出了诸多不满。
他们也时时催促,教我各种宫斗争宠的肮脏伎俩,却早忘了,我本是翱翔天际的猎鹰,不是宫墙之中供人玩赏的金丝雀。
梁红玉比他们更懂我。
快步赶上,伸手拽住梁红玉的胳膊:「小心,上一次这密道中便藏了活死人。」
梁红玉点头,嘴角微弯。
「活死人有什么可怕,属下在前面护着……」
「等等!」
火折子的光照有限,盈盈一团暖光尽头,是一张血肉翻卷的脸。
她捧着孕肚喘息不止,鲜血滴滴坠落,那双眼睛恰似一对幽绿诡异的鬼火。
「别……别杀我。」
认出来了,这是住在城西的豆腐西施,去年成亲时还给我送过喜糖。
5
京中有孕的女子都会到送子娘娘庙祭拜,期盼孩子可以顺利降生,母子平安。
自从丽妃有孕,便常常在庙外向同样身怀有孕的妇人们施舍银钱,为孩子积德纳福。
若是与丽妃投缘,更可在初一十五到宫中与她相聚,同享祈福法会。
此举委实给她带来了不少口碑,凡被提起,民众皆是赞誉有加。
几日前丽妃说要在宫中办法会,连同豆腐西施在内,一共接了二十九名妇人入宫。
宫里不但佳肴不断,每日还安排御医为她们诊脉调养,这些妇人从未享受过这样的优待,自然是乐不思蜀。
豆腐西施第一次进宫,一开始看什么都新鲜,可新鲜劲过了,她又惦念着要回家。
服侍她们的嬷嬷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却又总找借口推三阻四不肯送她回家。
今日有两名妇人即将生产,才被嬷嬷送了出去。
豆腐西施把心一横,干脆乘人不备混上马车,心想着能悄悄跟着她们出去。
待她上了马车,只看见两名妇人怀里搂着刚生的女婴,母子二人的尸身都已僵硬,正要拉到宫人斜去埋了。
原来竟是丽妃唯恐自己产下女婴,于是找了一群即将分娩的孕妇,打算来个狸猫换太子,以保自己后位稳固。
豆腐西施吓得失声尖叫,便叫侍卫发现,硬押回了青鸾宫。
还未下车,便见宫里乱作一团。
和颜悦色的老嬷嬷和卑躬屈膝的太监都像成了吃人血肉的妖鬼,见人便咬,生撕血肉。
平日里与她交好的蔡家妇人冲将上来,张口咬住了她的脸。
侍卫过来,举刀斩了蔡家妇人的头颅,转身要砍她时,被于公公从背后扑倒,一口咬在喉咙上。
豆腐西施仓皇逃窜,误打误撞地进了地道,又撞见了我们。
梁红玉晃着火折子,只见着还有好几个人横七竖八躺在后面,身上都没了活气。
「那些人都被咬过,只是这密道里温度低,它们变得慢。它们的脑袋是弱点,伤了脑子便能防它们走动咬人。」
上次我们便是吃了这亏,折损了不少人手。
梁红玉点了头,手起刀落,将那些死尸的脑袋逐一斩落。
「将军,那她呢?」
豆腐西施颤抖得如同风中枯叶,费劲地把脑袋抬起来,一双眼睛已然化作通红,鼻子耳朵都在涌血。
「我不是怪物……我不想死……将军,当初你住在春秋苑里,还吃过我家的喜糖,你知道我不是歹人……别杀我……」
她嘴里乱七八糟地絮叨着,终于被残血淤塞,说话越发艰难。
梁红玉举刀在手,可面对这大腹便便的弱女子,终究是下不去手。
「好,我不杀你。你从这密道出去,是死是活,都交给上天安排。」
「外面……外面……会死……」
豆腐西施逐渐尸化,头脸上遍布尸斑,只能说出简单的词句。
我们都知道她已经没救了,无论出不出去,结果都是死路一条。
我举起细弩箭,由不得她争辩半句。
残阳如血,她站在栅栏外面,被四面八方涌来活死人扑倒。
「见死……不救……你……枉为人……」
她最后的表情半是嘲讽半是绝望,慢慢地被尸潮淹没,终于看不到了。
梁红玉站在我身后,似要安慰。
「人各有命,我又不是佛陀,渡不了这世间众生。」
我冷了脸,轻笑出声。
「把方才的尸块垒到出口,防止那些活死人闻到活人气味。大牢入口那头……封死。」
这一世,我连宋关城跪地求我救他的模样都不惜得看见。
6
罪臣朱武的家人意欲救他出牢,雇了工匠日夜挖掘,筑了这条密道。
为防他脱身之后便被追兵缉拿,朱家在这密道中建了修葺之所供他躲避,正是声东击西之计。
这里囤了足够他生活三月有余的干菜,甚至还有流经牢底的溪流可供日常取水之用。
不料宋关城听信了丽妃的谗言,提前砍了朱武的脑袋,这密道便就此闲置,再不见天日。
上一次丽妃叩开这密道逃生,我才知道它的所在。
梁红玉把密道翻了个底朝天,果真找到了腌渍好的咸肉和果干。
它们都用油纸包着,好端端地收在箱子里。
上次进来的人多,算算这里囤积的东西坚持不了几天,我这才下定决心要带着他们杀出重围。如今只有两人进来,倒是先在此地苟活更安全。
我思虑许久,还是把重生之事对梁红玉和盘托出。
梁红玉切着咸肉,用刀尖递到我面前。
「上次我可太蠢了,怎能随便赴死,留下你一个人呢。若我活着,岂能容得他们将你关在城里……」
才说了一半她便停下来。
「属下失言……」
「大梁的江山都保不住了,还分什么将军属下。往后你也叫我清冉就好。」
咸肉腌渍得刚刚好,吃起来肉香四溢。
尽管比不上酒楼里的好酒好菜,比起在这动荡乱世中四处挣扎求生,却不知好了多少。
「你说上一次这密道是丽妃打开的,她居于深宫不问政事,怎么会对罪臣朱武之事如此熟悉?」
「朱武,曾与丽妃有过白首之约。」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二人的父母见他们如此登对,便早早为他们定下婚约。
凡事总有意外,那年丽妃进宫陪伴公主玩耍,误打误撞到了冷宫侧畔。
她遇到了那个被打得鼻青脸肿的皇子,往他手里塞了半块没吃完的荷花酥。
丽妃成了宋关城的白月光。
宋关城感念丽妃在他最不堪的日子里给了他最想要的温暖,甚至不惜背负骂名硬从朱武身边抢走丽妃。
可我呢?
为了救他出冷宫强行请旨赐婚,不惜触怒父亲,受尽了姨娘姊妹们的嘲笑。
为他开疆守土,几番差点落在敌人手里,性命不保。
更在皇权争斗时在井底护他周全,从此失去了做母亲的机会。
我为他做的那些傻事,还不如那半块荷花酥。
说起朱武对丽妃的痴情,倒是比我更甚。
哪怕丽妃入了宫,做了贵妃,朱武仍是痴心不改。
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丽妃凡有所欲,他就是肝脑涂地也必定要办到。
宋关城昏庸无道,大臣们让朱武挑头勤政。
这事让丽妃知道,扭头便告诉了宋关城。
朱武因此获罪,丽妃却是大义灭亲,从此更得宋关城钟爱。
就连朱武家里秘密部属救人之事,也是丽妃走漏了风声。也是她催促宋关城提前动手,让朱武不明不白掉了脑袋。
他至死都没想明白,他所爱之人竟会用他的性命来向另一个人投诚。
「肖清冉,平日里看你一身正气谁都看不上,可没想到背着人也会嚼舌根。」
侧墙忽然移开,外面的人围着披风缓步进来,气定神闲。
竟然是丽妃。
梁红玉立刻举剑:「再靠过来,当心你项上人头!」
「真是没规矩。」丽妃把兜帽缓缓褪下,头发散乱,面色如常。
我将她上上下下打量几遍,只觉得她动作利索得不像一个即将临盆的妇人。
「你腹中的鬼胎呢?」
「哪来的鬼胎?」丽妃捡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嘴角的笑意满是轻蔑,眼神语气都像裹着刀子,「我的身子干干净净,何时有孕过。」
她身怀有孕竟然也是装的。
她将怀孕的妇人留在宫里,不是为了狸猫换太子,而是为了直接据为己有。
她算着临盆时间到了,故意引我到青鸾宫去演了一场戏,好叫宋关城更加厌恶我。
今日分娩的两名妇人产下的都是女婴,她正心烦,盘算着要再编个瞎话推说是太医误诊,后院一名妇人忽然惨叫倒下。
接生嬷嬷刚准备好,那腹中胎儿竟然撕破肚腹硬钻出来,一口咬中嬷嬷的胳膊。
一场比瘟疫还可怕的浩劫,就此开启。
「这事可不能怪我。」丽妃见我如此平静,俏丽的眉眼现出一丝怨毒,「你跟了宋关城那么些年从未有过身孕,难道就没怀疑过其中有问题?不只是你,其他妃子几次传出有孕,最后都是不了了之。」
我心潮涌动,眸色一沉,终究还是没有答话。
丽妃掩嘴而笑,似是自嘲,又像是讥讽:「宋关城身子太弱,不能令女子受孕。他偏是不信,要太医们说谎,是你身负寒症才久久不能成孕。」
这仿佛是世上最大的笑话。
我早已猜到了真相,如今听在耳里已然不觉得刺痛,反倒觉得滑稽。
「够了!」梁红玉举了刀子,逼在丽妃颈子上,「胆大妄为,草菅人命,你这种人不配活着。」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丽妃没有半分瑟缩,答得理直气壮,「这密道可是朱武为了能和我一同出逃所建,你们如今鸠占鹊巢,还把那头的入口堵死了,心狠手辣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
难怪这密道建得如此复杂,竟也是受了丽妃蛊惑。
「那陛下呢?为何只有你一个人逃出来?」
「宋关城……呵呵,他死有余辜。」丽妃半低着头,不想让我看清她眼底刻骨的怨毒,然而她无意识地攥紧了披风,用力到指尖发白。
「纵使他对旁人有百般欺骗,待你却是极好的,你为何如此恨他?」我脑中灵光一现,「除非……你也是重生的。」
丽妃立刻笑起来,狰狞可怖:「他下令关了城门,带着我一路西逃,却不承想西边早已沦为那些活死人的地境。」
梁红玉一脸鄙夷:「他能把将军关在城中吸引活死人,自然也能随时将你抛弃。」
「若只是抛弃倒还好了。」丽妃紧咬着薄薄的下唇,眼里的怒火沸反盈天,「我们被围在官阳郡府,囤积的粮食短短几日便见了底。府中侍卫都饿昏了头,哪里管什么君臣上下,要把宋关城宰来吃了。宋关城哭爹叫娘,先把我推将出去……众人割肉分食,足足三日有余我才断了气……」
难怪这次丽妃的态度与以往截然不同。
「所以你才舍了宋关城,转来投奔我……」我粲然一笑,却也不看她,「你也不想想,我和梁红玉二人在此相互扶持可以撑得更久,为何要带上你这包袱?」
丽妃面色一变,仿佛才醒过来:「肖清冉,若不是我放你一马,你哪有机会提前躲进这密道……」
我冷冷打断她的话。
「若不是你从中作梗,如今我已经带着部属前往塞外,一兵一卒都不会折损。」
腕上弩箭寒芒毕现,丽妃靠在冰冷的石壁上,瑟瑟发抖。
「肖清冉,你不能杀我……上一世你俩死得早,只有我知道这尸潮的来源,也只有我知道该往哪儿逃生。」
7
留下丽妃是不得已而为之,可她仍旧把自己当作娘娘,总要把梁红玉当作下人呼来喝去。
梁红玉也不惯着她,言辞之间诸多不客气。
丽妃气恼却又不好发作,只能隐忍。
我们每日都会到出口去探查情况,外面早已没有一个活人,倒是有不少活死人在四处转悠。
白天活死人都躲在阴凉地里稍作蛰伏,到了夜晚却开始重复生前的活动。
狱卒举着自己的断臂继续站岗,囚犯拖着腐烂的手脚出来放风。
管伙食的举着勺子在虚空里炒菜,炒不了两下,早已腐坏的眼珠就从眼窝滚进锅里。
嬷嬷们不断浆洗着自己的衣裳,直到把衣衫里的腿脚全部打烂。
我望着外面的天光,恍恍惚惚觉得我们是走不出去了。
梁红玉倒是很看得开,拆了身上的布料拽着我翻花绳跳皮筋,玩得不亦乐乎。
我嘴里责怪她幼稚,心里却知道,若不是有她在身边,只怕我也早就撑不下去了。
丽妃逼着梁红玉给她打水洗脚,梁红玉直接打了一盆水来,朝她兜头淋下,气得丽妃破口大骂。
梁红玉给了她一个耳光,拽着她去了出口栅栏,按在豆腐西施面前。
「你看看你造了什么孽!」
豆腐西施变了活死人之后一度还想往里爬,结果被栅栏卡住了。
只要我们走近,她便张牙舞爪想要咬人。
腹中足月的孩子早就成了干瘪的一团死肉,随着她的动作不住晃荡。
每一次枯骨与栅栏摩擦,都像是女人的呜咽。
丽妃被吓得不轻,回来之后狠狠吐了一场,又昏睡了大半天。
待她醒来,忽然像转了性一般,先是向梁红玉道歉,又拿出手绢假惺惺地为她擦拭伤口。
「都是我的错,往后我一定不再任性……咦,梁副将的眼睛为何那么红?」丽妃惊恐万状,蹿起来便往我背后躲,「莫不是你今天被那豆腐西施抓伤了?」
「胡说!我何时被她抓伤过!」
梁红玉上前一步,正站在月光之下。
她的眼睛红得像要滴下血来,脸颊已然有了尸斑。
丽妃又是一声尖叫:「你别过来!你这个怪物!」
梁红玉已经在水槽里看清了自己的模样,立刻转身就往外冲。
「不行,我不允许你出去送死!」
伸手拽她,没能拽住。
她的血色眼眸如此平静,没有丝毫怨毒,只有不舍与遗憾。
那一瞬间,我仿佛又看到了当初在荒原上与狼为伍的孩子。
那年征伐塞北,我与几名部属在狼群中捡回了她。
她脖子上系着一块红玉,我便以此给她取了名字,以大梁为姓。
「从今往后你的名字就叫红玉,梁红玉。」
「梁……红玉……」
她啃着半生不熟的肉,龇牙笑起来时,嘴上满是油星,像一匹桀骜不驯的野狼。
我早知道那玉是皇族旧物,梁红玉是先帝流落在外的血脉,宋关城同父异母的皇妹。
我瞒着世人,只希望她余生能够平安顺遂,少受些皇家礼教束缚。
「不行,我若是打开栅栏,外面的活死人会跑进来。你们不要靠近我……」梁红玉解了锁链,把自己锁在栅栏之上,「红玉此生追随的是将军,非是陛下。红玉能为将军而死,无怨无悔。」
「这梁红玉可真是一身反骨……」丽妃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也算她还有些人性,没有辜负肖将军的知遇之恩。」
梁红玉身沐月光,欣慰一叹:「有我在此,即便是失了理智,也还能继续守护你……」
嘴开合了一下,清冉二字就在喉头,终究是没能喊出来。
下一秒她就彻底成了嗜血的活死人,扯着铁链咆哮起来。
「走吧,她闻见活人血气便会一直叫下去,当心把其他活死人都招来。」丽妃的声音里多少有些愉悦的味道,「往后这里头只有我们两个活人了,可得好好谋划。」
我默默举起弩箭,瞄准梁红玉眉心。
上一世发生的一切,如今还是发生了。
丽妃站在暗处看热闹:「肖将军果然杀伐果决,了结属下这种事,连一刻都不肯拖延……」
我缓缓转身,弩箭调转,瞄准了丽妃的脑袋。
「你这几日天天喊着头晕,梁红玉到药箱里为你找药,意外被锁片刮伤。她平时行事比我还要小心谨慎,绝不会因为粗心大意而被感染。你刚刚为她擦拭伤口的手绢呢?」
「梁副将染疫而死,将军悲痛也在情理之中。」丽妃绞着双手,拼命掩饰自己的恐慌,「我为她擦拭伤口本是一片好意,将军可不要冤枉了好人……」
弩箭刺入她的胳膊,惹来一阵痛楚的尖叫。
「肖清冉,你!」
「我没耐性看你演戏……你在宋关城跟前演了那么多年,还不够吗?」心头的痛楚恰似海潮,一波接一波将我淹没,「滚出去。」
丽妃被我逼着步步退向出口,脚下磕磕绊绊:「肖清冉,我若死了,你也别想活!」
第二支箭射在她膝头,丽妃再也站立不稳,跪倒在地。
「肖清冉,这场纷乱终会结束的……只要活到那时,你我同享江山社稷,受万民朝拜……好不好?」
丽妃退在栅栏边上。
梁红玉和豆腐西施都是一动不动,如同沉睡了一般。
一只手自栅栏间隙搭进来,攥住她肩头。
丽妃浑身僵硬,缓缓扭头,整个人震了一震,似是又惊又喜。
「陛下?怎会是你?你来救我了……」
话音未落,染血的利齿落在她喉间,立时切断了她的最后一句话。
丽妃说不出话,使劲蹬着双腿,垂死挣扎。
举起手腕,射出第三支箭。
丽妃的身子猛地一僵,彻底不动了。
背后的人松开她的脖子,一双血红的眼睛隔着栅栏望我,漫不经心地笑起来:「清冉,朕找到你了。」
8
那个表情,似曾相识。
最初的最初,宋关城就是这样剥上满满一碗虾推到我面前,一脸骄傲,就等着我夸他。
如今他却是站在我面前,满脸尸斑,用同样的表情对我说:「朕找到你了。」
他感染了,可他并未失去理智。
上一次他是我们当中活得最久的,他的部属吃完了丽妃之后又要吃他,他横下一条心冲到活死人群中,发现自己竟然免疫了病毒。
重生之后,他主动被感染,好整以暇,看着我们相互争斗。
「那些和朕作对的臣子,阳奉阴违的下人,吵吵嚷嚷的后宫嫔妃都没了。」宋关城笑得格外欢畅,扣着栅栏唤我名字,「你看,一开始就是咱们两个。到了最后,还是咱们两个。」
栅栏缓缓开启,活死人立刻围将过来。
宋关城一声呵斥,它们便又像活着时那样四散开来,做它们各自生前的事。
「清冉,还是你最好了。」
他牵住我的手,就像最初对我起誓一般。
可他的手已经不再温暖,冰冷之中微微发粘。像极了我在寒露中等了他一夜时,那件浸透了露水的裘衣。
我们二人在月光中走上城楼,夜晚的街市竟然繁忙如斯。
所有的活死人都像生前一般各司其职,继续着虚假的繁荣。
白骨森森的马儿拉着马车在路上缓缓前行。
食客把乱七八糟的吃食灌进喉咙,再从空荡荡的胸膛漏出来,洒落一地。
商贾们无声地售卖着商品,行尸看戏,骷髅戴花。
诡异又可笑。
「你看,这国度比以前更好了,一切都是朕想要的……」
话音未落,我的弩箭已经射进他的头颅。
这一切不是我想要的。
我的家人,朋友,我的梁红玉,如今全都成了追逐活人的行尸走肉。
宋关城踉跄了几步,向后仰倒。
他跌下城墙之时攥住了我的手,枯朽的指甲刺穿手背,血珠如雪,散了他一脸。
「清冉,我没负你,是你负我!这天下负我!」
他拽着我的手,使劲一拽。
只见一个黑影半空里闪出来,一刀斩断了宋关城的胳膊。
眼角瞥见红光一闪,便随着宋关城坠落下去。
我陡然一怔,翻身拉她。
「红玉!」
宋关城与梁红玉本是异母兄妹,宋关城能够免疫,梁红玉自然也能。
宋关城一声怒吼,竟然拽住梁红玉的腿,仍未跌下去。
「负我之人,都别想好过!肖清冉,你不愿与我共享江山,那你也死吧!」
吼声传来,犹如在平静的大海里掀起波涛,尸群涌动,一起冲向城楼。
梁红玉仰起头来看我,神色温柔。
「我再守护你最后一次……清冉,别忘了我。」
碎骨之声在城下响起,无数着火的羽箭自城外落下,犹如满天火星子,宏伟壮观。
我逼着宋关城开门放走的部属已然集结完毕,从城外杀回来了。
9
一转眼,京中的丧尸之乱已然结束半年有余。
为防再次感染,所有被感染的尸骨全都被付之一炬。
骨碎肉散,早已分不清谁是谁。
既然没有尸骸,便只好为他们立了衣冠冢。
宋关城的衣冠葬进了皇陵,自然是由后面在表侄亲眷中选出来的新皇帝供奉祭拜,梁红玉的衣冠冢却被我立在郊外。
京里雨季过后就甚少下雨,偏偏立碑那天飘起了漫天细雨。
我怕梁红玉独自躺着寂寞,便在坟头撒了一片花草种子。
坟立好之后月余,竟有数只野狼到坟前合爪祭拜,引得众人啧啧称奇。
我去祭拜时,没有遇着野狼,倒是见那坟头长出一大片乱蓬蓬的荒草,仿佛我当年在狼群中遇到梁红玉时的模样。
「将军,剪掉……你说不好看……将军……」
那时我刚教会她说人话,她便成日将军将军叫个没完。
「将军不是我的名字,我叫肖清冉。」我顺着她的发尾,逐一修剪整齐,「不过你是我的部属,在其他人面前还得叫我将军。」
一片细雨迎面洒过来。
我恍然回神,掏出腰间佩刀,将那坟头修剪了一遍。
乱草收拾服帖,只是模样从桀骜不驯成了呆头呆脑,看起来更不讲究了。
我坐在坟头,像哄孩子似的摸着修剪整齐的乱草,哄着哄着竟然先睡着了。
梦里的我坐在春秋苑,桌上摆着刚从宫里送来的蜜瓜。
宋关城站在跟前,皱着眉头数落我:「你看,外面送来的贡果我都先让你来尝。你大度一点,别跟那些女人一般见识,可好?」
心头又闷又疼。
原来我曾经如此亏欠自己。
「清冉,我这辈子绝不负你。」
说话的人像是宋关城,定睛去看,却又分辨不清他的眉眼。
「清冉,别忘了我。」
轻轻一声,却似振聋发聩。
恍惚中醒来,天已经黑尽了。
身边坐着一个人,用身上的黑斗篷替我挡着雨。
眼睛红得像要滴下血来,脸颊遍布尸斑。
可她眼底满是温柔神色,几分忐忑,几分心虚。
「我是不是吓着你了?抱歉,我怕你着凉,这才现身出来……」
我想要笑,眼前却先氤氲了一层水汽。
「清冉别哭,别哭……早知你这么生气,我便不出来了。」
一拳砸上她的胸口。
「我气你来得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