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上场,杏儿黄。
沿着村西呈s形的小路,南行大约一公里地,就到了南岭,说是岭,其实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山包,也不知从何时起,村上的果树都在这里栽植,年代久了自然成了规模很大的果园,苹果、梅、李、红果,各种杏儿应有尽有,最深的记忆是那美好的杏黄季节。
杏为水果之头,是说杏是当地水果成熟最早的,物以稀为贵,因而在市场能卖很好的价钱,加之故乡的杏又在方圆百里颇负盛名,每当杏黃时,南岭就商客络绎,热闹非凡。
故乡的杏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经人为选择,将那些优种的实生苗直接栽培成树,果实个头相对对较小,但色彩斑斓,红黄相间,具有独特的风味,称之为毛杏。一种为人工选择接穗,嫁接而成的品种,果实大而甜美,其产量和商品性皆在杏类果实中独拔头筹,称之为接杏。当浓郁的麦熟味伴着炎夏酷热的风吹醉山村人家时,南岭上那又大又甜的杏儿也黄澄澄地钻出了绿叶,先是树梢和向阳处,慢慢地就变成了一树金黄,在那绿油油的圆形杏叶映衬下,像一幅精美的图画,显得美妙绝伦,间或有微风吹过,阵阵果香随风飘来,直惹得行人馋涎欲滴,而最惹眼的却是南坡岭头上那棵最高大的黄绵大接杏,树冠足有三间房大小,长在崖畔上,崖下正好是东西大道,行人从树下走过,仰头看见又大又黄的杏儿盈盈含笑,直想捡块石头砸下几只杏儿解解馋,可是抬头四顾又不敢造次,原来邻居五爷爷正拄着白腊木棍子,牵着大黄狗虎视眈眈的朝这边张望。
这五爷爷在村上算个铁面包公,因为年轻时就喜欢果树作务,这南岭的杏树多出自他的双手,育苗、选穗、嫁接,终年忙碌在果园里,眼看着果树成年了,他也老了,这看管杏园的绝好差事自然由他担当,五爷爷脸上总挂着一股骇人的凶恶相,手拎一根五尺左右的腊条木长棍,还有那条面目狰狞的大黄狗,总是令无数打杏园主意的后生望而却步,只有在心里忿忿的骂:哼,老东西。
但毕竟是本家爷爷,经不住家族孙子辈们死乞白赖的软磨硬缠,偶尔也送些落果给我们解解馋,而且总不忘虎着脸威吓一通:
“滚回去,再不准来了,不然我放黄狗咬你们。”
或者说:
“再来捣乱我告诉你家大人,看不揍扁你们。”
然而毕竟一次也没有放过黄狗,也没有告诉过大人揍我们,只是慢慢地孩子们再不满足于几个落果就能打发得了,于是几个大点儿的一合计,就和五爷爷斗起法来了。
清晨,南岭的风也是香的,杏园里一片静谧,警惕看护一夜的五爷爷睡意正浓,忽然被岭头乱纷纷的喧闹声惊醒,他起身悄悄走到杏园北头,只见七八个本家的孙辈顽皮鬼正在杏园外瞎闹腾,一见他来了便纷纷献媚地叫着五爷爷,他心里明白这些小家伙干啥来了,于是又如法炮制,捡些落果打发了,可是他们还是不肯离去,依旧在地头呼啸奔走,任怎样吓唬也不起作用,五爷爷犯疑了:
这些小混蛋想干啥?哼!
五爷爷有他的老主意,他把大黄狗牵过来拴在地头树下,然后搬了一把躺椅,眼睁睁看这些活宝们,躺上去摇着笑着骂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该吃饭时分了,五爷爷睡醒了,却看见大黄狗睡得比他还香,走过去一看,旁边还有吃剩的馒头,拿起来一闻,酒味刺鼻,五爷爷愣了片刻,不由连连叫苦:啊!苟家滩上了娃们的当了!
原来五爷爷中了调虎离山记,他在和一帮小子对峙时睡着了,大黄狗又被酒饅头吃醉了,另一帮小子悄悄从南边悄无声息溜进了杏园,摘满一整筐后,就呼啸一声,溜到岭东山沟里分赃去了,等五爷爷明白过来,连个鬼影也不见了。
五爷爷毕竟是家族长辈,只须对几个族侄们发几句话,醉狗小子们立即就招了供,结果是十几个混小子每人都挨了一顿揍,晚上大人们一个个腆着笑脸去给五爷爷道歉回话,免不了每个人都挨了一顿骂。尽管如此,大人们还是感激五爷爷的,因为他老人家毕竟还是留了情面,没有将事情交到生产队‘官了’,否则除了在村上的搞的没有颜面,每家罚几元钱也未可知。
第二天,混小子们三三俩俩又凑在一起,互相交流着爸爸耳光揍在脸上屁股上的分量,诉说着对五爷爷的忿忿之情。
第三天,几个胆大的悄悄跟踪五爷爷到他南沟的自留地,看着他精心作务完自家的瓜园,又拄着棍子慢慢上了南岭。西下的太阳光照着他佝偻的身子,越接近岭顶越显得步履艰难,手里总用来吓唬人的棍子支撑着他衰老的身子,摇摇晃晃地消失在夕阳的余光里。
第四天,五爷爷自留地的瓜蔓忽然神奇的被人拔了大半,往日凶巴巴的五爷爷少见的可怜了,抱着一大抱瓜蔓在村口咧开老嘴嚎啕大哭,碗口大的西瓜静静地躺在地上,仿佛受伤的孩子一样嘤嘤哭泣。前几天偷杏的淘气包们照例受到家长们的严厉追问,但这次乱子闯的太大了,又没有证据,到底也没有问出个所以然,只是五爷爷心里明白;肯定是这帮混小子们干的。
依旧年年杏黄时,南岭热闹依旧,五爷爷却一年年见老了,慢慢的连走路也困难了,而陪伴他的依旧是那根棍子和已变老脱毛的大黄狗。无儿无女的他一切全凭生产队‘五保’着,活得干巴巴的,没有了一点滋味。尽管家族中侄男子弟近百号人,都叫着五哥五叔五爷爷,想为他尽一点孝道,可是他却倔强地谁家也不去吃顿饭,連给他洗件衣服也得费很大的劲才能说服他。
那次自家瓜园遭破坏之后他病了一场,再也没恢复元气,过了几年,好心的队长就再没有让他看管杏园,原因很简单,一是他的确老了,又是队上的功臣,当干部的晚辈们谁也不忍心让他继续风餐露宿;二是他人太认真,脾气又倔,得罪人自己吃亏,反正他是五保户,不凭工分生活,又对生产队上有功劳,歇着养着吧,没有谁提意见。
可偏偏五爷爷闲不住,有事没事总往南岭跑,还对接替他的看园人说东道西,人家不理他,他又去向队长反映,最后搞火了人家,指桑骂槐骂了他一顿,气得好几天铁青着脸骂生产队该倒灶了,出了这么些白眼狼。
谁知世事诡鹬,五爷爷挨骂的事却惹火了村上一伙人,谁呢?正是当年和五爷爷淘气的那帮小子,现在一个个长大成人了,一个个人模狗样的,却常常念起五爷爷的好来:南岭杏园是五爷爷栽植的,给队上卖了多少钱?当年五爷爷常给他们杏子吃,可五爷爷自己却舍不得吃一只杏,他们偷了杏五爷爷也没有告到队上,明知是他们拔了瓜蔓,五爷爷自己哭着也没有追究……
越想越觉得五爷爷是好人了,越觉得对不起五爷爷。现如今五爷爷老了,却有人敢欺负他老人家,不行,绝不能答应,几个人一合计竟去杏园找那人骂骂咧咧闹将起来,直到队长出面,人家给五爷爷赔了不是才算罢休。
五爷爷却不干了,找到队长非要住到南岭杏园去,说着还掉下泪来。也难怪,南岭的杏园都是五爷爷一手务起来的,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他对它们寄于着深深的感情,谁折断一根枝条,他也会心疼得和人家吵,将它们交于别人去看管,他更是十二万分不放心,加之他孤身一人,住在家里无所事事,倍感冷清,还不如去陪伴那些他视之如儿女的果树活得充实。可是毕竟七十多岁的老人了,谁忍心让他再去受苦受累?无奈他的倔劲上来了,赖在队长家死活不走,实在无法,队委会专门开会研究了他的问题,最后决定在南岭给盖两间房子,派专人给几个看园老人做饭,五爷爷的吃喝费用由队上包干。
在众多家族孙辈们的簇拥下,五爷爷风风光光地上任了,陪伴他的依旧是那根白腊条木棍子和那条老黄狗,从此,每当南岭杏黄时,又响起了五爷爷那粗犷雄浑的吆喝声,大黄狗汪汪地叫着,山村弥漫着一股浓浓的香味……
八十岁那年,正值杏黄季节,五爷爷平静的去世了,遵照他生前遗愿,将他埋在南岭那片倾注了他一生心血的杏园里。
出殡那天,全村人为他戴孝,邻村也有不少人参加,这个生前只知一心为公,死时什么也没有留下的老人,却不知怎么忽然有了那么高的人气,送葬的队伍排了足有一里长,哭得最伤心的却是那些十多年前和五爷爷淘气的孙辈后生,一边哭嘴里还含混不清的嘟咙着什么,好像是在为当年破坏五爷爷瓜园的事忏悔。
大黄狗满眼泪水,步履蹒跚地跟着送葬的人群来到坟地,却再也没有回来,一周后,人们发现它饿死在五爷爷坟头,周围摆满了好心的人们送来的碎肉和馒头。
作者简介:李国峁,笔名尧风,原籍陕西蒲城县桥陵镇,退休于大荔县住建局,热爱文学,渭南市作协会员,曾在网络平台及省区内报刊发表小说、散文、诗歌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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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办:渭南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主编:赵粉绒
本期编辑:赵晓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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