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欣伯
“这个女人真美。”十五岁的耿维馥看着一张照出神。
这时她的传奇人生还没开启,名字也没改成赵王碧琰。
照片上的女子,上身穿一件中袖小衫,下身一条随着长裙,勾勒出窈窕的身材,齐耳短发衬着精致的五官,时髦又漂亮。
听了耿维馥的话,沈欣然拍着床哈哈大笑,“他可不是什么女人,他是我哥,赵欣白。”
什么?男人竟然也能这般漂亮?耿维馥又羡慕又喜欢,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又看着照片发了好久的呆。
虽然有些荒唐,但赵欣伯就是凭着一张女人扮相的照片,成了耿维馥的梦中情人。
赵欣伯原来叫赵欣白,赵欣伯是他回国从政后给自己改的,在“白”字前加一个“单立人”,寄托了他想干一番大事的理想。
赵家做丝绸生意,算不上富甲一方,但也是有名的体面人家。
赵欣伯在顺天府读京师高等学堂,新思潮影响下,常和同学们聚在一起唱文明戏。
赵欣伯(右)
他生得白净,五官精致,身形消瘦,扮起女人来,杏眼桃腮,比女还好看,唱戏时女扮男装,演旦角。
那张女装照,是他扮秋瑾的剧照。
赵欣伯曾在家里见过耿维馥,她是妹妹的朋友,白净清秀,活泼可爱。彼时他只把她当妹妹看,没有多余的想法。
他不知道的是,他优雅的谈吐,幽默的语言,好听的京腔,帅气的外表深深打动了耿维馥。
耿维馥心情神驰,却只能把他藏在心里,她知道,赵欣伯的心上人叫王碧琰。
王碧琰原籍苏州,父亲是弦师,母亲是有名的绣娘,一场瘟疫毁了她幸福温馨的家,一家七口死了四口,家底也空了。
为了弟弟和父亲,王碧琰委身青楼,赚钱养家。
后来她遇到沈老爷,沈对刺绣颇有研究,经营十几家远近闻名的绣庄。
王碧琰绣在衣服上的花样,被沈老爷一眼相中,他替她赎身,迎她进沈府,做七姨太。
赵欣伯
王碧琰绣工新颖,设计的花样新巧,销路很好,替沈老爷赚了不少钱,沈老爷高兴,送她去日本去留学深造。
留学回国后,王碧琰设计的图纸更时髦,更好卖,又替沈老爷大赚了一笔。
沈老爷只管数钱高兴,却没注意到,见识到更广阔的世界,王碧琰的思想,已悄然生变。
她开始憎恶腐朽的封建社会赋予她的姨太太身份,不再甘心做男人的玩物,别人的赚钱工具。
她开始悄悄转移资产,计划一场出逃。
王碧琰从日本回来后,常到学堂看学生们演文明戏,因戏结识了赵欣伯,坠入爱河。
王碧琰逃出沈家后,赵欣伯执意娶她,赵家不同意,他便跟王碧琰远走日本,在她的资助下,到同治大学学习法律。
赵欣伯很听王碧琰的话,王碧琰告诉他,中国缺乏完善的法律体系,要他拿下法科博士,回国参与立法。
张作霖(左)赵欣伯(右)
他不假思索,乖乖照做。
赵欣白和王碧琰非常恩爱,遗憾的是,短暂的八年相守后,王碧琰子宫肌瘤手术失败,香消玉殒。
赵欣伯凄入肝脾,为此堕落了一段时间,半年后才重振旗鼓,决心完成妻子的遗愿。
王碧琰心怀家国,难忘故土,赵欣伯受她嘱托,把骨灰带回中国安葬。
回国后,赵欣伯在报纸上登了一则征婚启事,以前妻为模板,为自己征婚。
这则征婚启事恰好被耿维馥看到,那一刻,她小鹿乱撞,藏匿在心里的情感,她再也不想压抑了。
她迫不及待找到赵欣伯,应征做他老婆。
两人约在一家咖啡馆,耿维馥穿了一条清新的洋裙,头发编成一股盘在脑后,晶亮的发卡装点乌发,精致得恰到好处。
这身打扮,正是王碧琰喜欢的风格,眉眼也有几分像她,一时间,赵欣白有些恍惚。
只在咖啡厅聊了一会儿,赵欣伯就谈起了婚嫁。
赵欣伯一家
才二十一岁,没有恋爱经验的耿维馥感到窘迫、紧张,她害羞地低下头,不敢看赵欣伯的眼睛。
赵欣伯镇定自若,在最情意绵绵的时刻,用好听的京腔,提出了三个条件。
第一条,不能离婚;第二条,陪他去日本。
第三条,耿维馥要改叫王碧琰,他前妻的名字。
前两个条件,耿维馥倒是乐得答应,听到第三个条件,她委屈得差点哭出来,这不明摆着把她当替身吗?
赵欣伯态度坚决,不答应就不结婚,耿碧琰实在爱他,哭了一阵子后,答应了他。
为了一个死了老婆的男人,顶着妓女的名字生活,改名更姓,背叛祖宗,耿家父母无法理解女儿的决定,极力反对这门婚事。
他们的婚礼潦草仓促,耿家没有一个人到场。婚后不久,赵王碧琰就跟赵欣伯去了日本。
初到日本,赵王碧琰住在旧宅,那里处处都是回忆,每个角落,都留着先女主人的印记。
耿维馥(赵碧琰)
丈夫忽视她,仆人欺负她,房屋的砖瓦,屋里的摆设,里里外外的人,都对正牌王碧琰念念不忘。
赵王碧琰像一抹影子,一个冒牌的女主人。
举目无亲的孤独,求而不得的嫉妒,不被尊重的愤怒在她心里发酵,曾经活泼可爱的小女孩,没多久就被逼成了怨妇。
赵王碧琰是聪明的,但又不够聪明。
她找准时机,以自杀相威胁,逼迫丈夫在佣人面前树立她女主人的地位;把弟弟接到日本留学,以便互相帮衬。
不厌其烦劝说丈夫搬家,直到赵欣伯应允,搬到新家那一刻,她感到释放和解脱。
她绞尽脑汁跟一个死人较劲,使劲浑身解数,争取丈夫心里的地位。她满脑子都是丈夫,全然忘了自我。
赵欣伯曾送她去念大学,她只读了一年,就辍学回家了,放弃了拥抱时代,更迭思想,自我突破的机会。
赵王碧琰是第一批上新式学堂的女学生,婚后却传统愚昧得过分,精力全花在受孕上,期望通过孩子改善夫妻关系。
赵欣伯和同僚
几年后,她终于生下一个男孩儿。孩子满月那天,赵欣白早早地回到家,捧着一束漂亮的山茶花。
王碧琰在宾客羡艳的目光中,走向丈夫,伸手去接花束,不想赵欣伯倒了个手,避开她。
绕开赵王碧琰,赵欣伯捧着花,径直走进一楼尽头的房间,那是正牌王碧琰的房间,家里的禁地。
看着丈夫的背影,她恍惚记起来,山茶花是他那死老婆最喜欢的。
她用鼻子轻蔑地出了一口气,为自己愚蠢的期待感到不值。
得不到丈夫,她又把重心转到孩子身上,只要她们母子衣食无忧,爱不爱的,随它去吧。
密室里,看着亡妻的照片,赵欣伯连连叹气。
曾经沧海难为水,亡妻端庄的仪态、聪明的社交本领、渊博的学识、广阔的心胸和格局,让他爱得刻心蚀骨。
赵碧琰(左)赵宗阳(右)
新王碧琰说到底,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门小户,头发长见识短,脑子里都是些家长里短,八卦花边,跟她聊天,总是扫兴。
她还算听话,长得也不丑,可总感觉差点什么,怎么也爱不起来。
看到丈夫从密室里出来,赵王碧琰赶紧凑上去,她懒得管丈夫在想些什么,按捺住心里的愤怒,笑着迎上前去。
她可是为赵家添了一个儿子,必须趁机给自己讨赏。
赵碧琰(左)赵宗阳(右)
她向赵欣伯提出改回娘家姓,话音未落,赵欣伯脸便拉得像鞋拔子,气得浑身抽搐,冷冷地回绝了她。
赵王碧琰并不妥协,她坚信自己生下儿子,是有资本跟丈夫谈点条件的。
她继续僵着,漫长的沉默后,赵欣伯勉强答应,让赵王碧琰改叫赵碧琰。
虽然只是拿掉了丈夫死老婆的姓,没能加上自己的娘家姓,赵碧琰仍觉得,自己打了一场胜仗。
细究赵欣伯让续弦随亡妻姓名的行为,颇有精致利己主义的味道。
赵欣伯和同僚
他曾拉着亡妻的手发誓,此生非王碧琰不娶,斯人已逝,他既要女人,又不想打破承诺,思前想后,才搞出改名的名堂。
王碧琰死后,再没人能驯导赵欣伯心里的野兽,野心和欲望在纸醉金迷的生活里,滋生膨胀。
二婚没多久,他就开始了眠花宿柳,花天酒地的生活。
赵碧琰常常想指着他鼻子,质问他凭什么对婚姻不忠?凭什么对妻子忽冷忽热。
可她没有底气,她的吃穿用度,全都仰仗赵欣伯供应,连弟弟到日本留学的钱,也是他出的。
她恨他,怨他,却也丝毫不敢得罪他,更离不开他。
赵欣伯正是看透了这一点,一辈子把她拿捏得死死的。
取得法科博士后,他执意遵照亡妻遗愿,回国发展。赵碧琰舍不得东京的繁华,却只得跟他回去。
张作霖和同僚
年,赵欣伯通过日本人土肥原贤二搭上张作霖,回国给张做法学顾问。
彼时国内正直军阀混战,新思潮、学生革命不断,张作霖先是因亲日引起学生不满,又杀了李大钊等文学名流,彻底惹恼了学生。
张作霖被扣上汉奸的帽子,在其麾下工作的赵欣伯,虽然在主子面前没什么存在感,却成了学生眼里的大目标。
某天,学生们拉出正在理发的张欣伯,当街就是一顿暴揍,打得他头破血流,无力还手。
他顶着理到一半的头,跌跌撞撞走回家,咬牙隐忍着屈辱。
张欣伯自视甚高,回国后发展得却不好,只得了个闲职,每月领死工资度日。
故去的王碧琰常要他治世报国,张欣伯回国后,也的确听话地尝试过,几年下来,却还只是政界的一只蝼蚁。
情怀被残酷的现实消磨殆尽,赵欣伯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烈:他要出人头地,做人上人。
年,张作霖向东北转移,火车被炸,死在路上。
赵欣伯
张欣伯一下子丢了靠山,也丢了饭碗。
张学良上台后,张欣伯给他打了好几通电话,几乎是求来了法学顾问的职位。
赵欣伯知道,小张压根没瞧得起他,只不过是看在老张的面子上,给他一口饭吃。
他按捺住不服和屈辱,暗暗蓄力,用张学良的人脉和钱为自己铺路。
那段时间,张欣伯写了不少论文,名声和地位提升不少,但在军阀政要眼里,仍算不上个玩意儿。
反倒是他认识的几个日本人,有钱有权,还把他当朋友,时不时提携他。
张欣伯也知道汉奸的名声不好听,可到了沈阳没多久,就赶上日本人占领东三省。
赵碧琰
眼看着日本的势力越来越大,张欣伯一咬牙一跺脚,索性认了日本人当主子。
为了表忠心,张欣伯旗帜鲜明地在报纸上发表文章,表达对日本人的支持和拥护。
九一八之后,日本人改沈阳为奉天,赵欣伯的老朋友土肥原贤二任市长,日本人做中国市长,国内群情激奋。
一九一八之后的第六天,赵欣伯不顾民愤,积极加入奉天地方自治维持委员会,向日本关东军司令本庄递交了请愿书,要求日军不要撤退。
随后,委员会伙同其他汉奸团体,联合发表独立宣言,宣布东北四省脱离张学良政权和南京国民政府建立新的独立政权。
赵宗阳(左)赵碧琰(右)
没过多久,土肥原贤二离任,赵欣伯接任沈阳市长,一朝得到梦寐以求的权利,赵欣伯疯了。
弄权、敛财、杀人、构陷好人、铲除异己、贩卖鸦片,恣意妄为,他的暴虐贪婪引起众怒,只一个月就被迫下台。
尝到了亲日的好处,赵欣伯卖起国来,更加肆无忌惮,在他撺掇下,日本人在东北建立了伪满洲国,定都长春,改其名为新京。
傀儡政权成立后,赵欣伯迎来了政治生涯的巅峰,任伪政府立法院院长,还拿了五十万的建国功劳金。
此后,赵欣伯背靠日本,横征暴敛,搜刮民脂民膏,弄权夺势,风光无两。
赵宗阳(左一)
沾日本人和丈夫的光,赵碧琰成了体面的贵妇人,是少数能进宫跟婉容娘娘聊天解闷儿的特权人物。
她还以立法院长夫人的名义,登上了报纸头条,照片几乎占了一个版面,极大满足了她的虚荣心。
赵碧琰起初对丈夫卖国行为充满顾虑,但眼见着日子越来越阔绰,身份越来越尊贵,汉奸老婆的恶名,她也就不那么在乎了。
年,在日本人的威逼下,赵欣伯辞去立法院长职务,被发配到日本。
移居日本后,赵欣伯远离政坛,靠着人际关系倒卖西药,发了一大笔国难财。
赵碧琰(一排左二)
赵碧琰无权过问丈夫的财产,但富豪都羡慕的奢侈生活,让她骄傲满意。
普通有钱人家里顶多能摆一台的冰箱,她家里摆了好几台,客厅有,厨房有,卧室也有。
高端沙龙,名牌服饰,珍稀珠宝,只要赵碧琰喜欢,都可以毫不犹豫地买。
她是许多铺子的大主顾,掌柜对她点头哈腰,同行主妇对她羡慕不已。
她喜欢东京的生活,入日本籍的意愿越来越强烈,但她不敢跟赵欣伯说,她了解丈夫,知他一心伺机回国。
倒不是赵欣伯多爱国,只是亡故的赵碧琰不许他入日本籍,不许他背叛祖国。
赵欣伯
他念着亡妻还葬在日本,回国居住还能给她上坟。
人到中年,年轻时渴望的权利,赵欣伯曾得到过,梦寐以求的财富,他多得用不完。
唯独脑袋上的汉奸帽子,让他坐立难安,他渴望被原谅,一旦加入外国籍,就没有回头路了。
回国,保留中国籍,便不算彻底的汉奸,还有赎罪的机会。
抗战胜利前夕,赵欣伯带着一家老小回到中国。
解放战争胜利前夕,赵欣伯敏锐地察觉到局势微妙,带着赵碧琰紧急赶往日本,处理在日的财产。
那段时间,赵欣伯拉着赵碧琰,起早贪黑地买地产,整整买了半个月。
赵欣伯(一排左二)
挥金如土的架势,惊得赵碧琰钳口挢舌。
她知道丈夫有钱,但没想到他能有这么多钱。
回国后,赵欣伯把放地契的铁箱子埋到地下,不料被潜进家里的小偷挖了出来,小偷不认得日本字,一把火把价值上亿的地契给点了。
赵欣伯一气之下,中风成了残疾,手脚不利索,要靠拄拐走路。
日本战败后,形式越来越紧迫,眼看着汉奸一个个被处死,赵碧琰急了,劝丈夫移民,赵欣伯坚决不肯。
没过多久,赵欣伯被捕,拒绝出庭指认日本人的罪行,第二次被捕,赵欣伯扛不住压力,服毒自杀。
赵欣伯(右)
赵欣伯冒险回国,可算良心未泯,但这不能救赎他的罪孽,更不能替他摘掉汉奸的帽子。
他死后,赵家被抄了家,一家人靠当东西过日子,条件一天不如一天。
赵碧琰从珠光宝气的贵妇人,成了鸡毛蒜皮的穷妇人,做饭、劈柴、纳鞋、抢掉在地上的菜叶子、上又脏又臭又没隐私的公共厕所。
地契没了,曾经的照片,赵碧琰为了自保,一把火全烧了。
随着岁月流逝,能证明她就是漂流在日本那笔巨额财产主人的证据,越来越少。
赵碧琰(右一)
赵碧琰早就放弃了追回,改回娘家姓,叫耿碧琰,开始了新的生活。贫穷,但踏实。
几十年过去,当年的地产不断升值,总价值达三十亿,别说对个人,对国家而言,都不是小数目。
国家主导,赵碧琰配合,历时十年,打了三场官司,最终追回财产。
荣华富贵,大梦一场,赵碧琰坐在摇椅上,慢条斯理喝一口菊花茶,拿起笔,在捐赠80%财产(约24亿)的协议上,签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