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人绘
倪元璐画像轴
安徽博物院藏
画像上部抄录顺治皇帝赠赞及其曾侄孙倪文亦奉赞。
寓意与造型
——倪元璐与董其昌书《舞鹤赋》
文|衣若芬
在晚明文人倪元璐(-)的存世书迹中,行草《舞鹤赋》横卷以30.4×.8cm的尺寸最属巨制。和倪元璐大多数的书作一样,《舞鹤赋》除署名“元璐”,并未纪年。由题跋所云“予承乏南雍”,知其任南京国子监司业;据倪元璐之子倪会鼎所撰《倪元璐年谱》,时为崇祯二年(),倪元璐三十七岁。第二年暮春,倪元璐即量移右中允,离开南京。
明·倪元璐《行草舞鹤赋卷》 30.4×.8cm
崇祯二年()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舞鹤赋》书南朝鲍照的作品《舞鹤赋》,文末钤“倪元璐印”、“太史氏”印。经香翰屏(-)、张大千(-)等人收藏,卷首“舞鹤赋”三字下,钤有香翰屏的“香氏”“珠浦人家”印,以及张大千的“不负古人告后人”等印。今藏北京故宫博物院。
关于倪元璐书《舞鹤赋》的研究,学者大多从书法技艺的传承角度,讨论倪元璐学习颜真卿(-或)和苏轼(-)的轨迹,也就是字体形态的来源。这样的探究方法,考虑的是书法作为以笔墨线条构成形象的视觉艺术,“如何写”的问题。
此外,我们还可以
“如何写”(how),以及“为何写”(why)、“写什么”(what),可以概括为“造型”和“意义”两个层面。笔者以为,倪元璐的《舞鹤赋》在“意义”层面仍有深入解析的空间,对比也书写鲍照《舞鹤赋》的董其昌(-)作品,可以更显示其内涵。
用“文本”(text)的概念来说,鲍照的《舞鹤赋》是倪元璐《舞鹤赋》的“前文本”,倪元璐所书《舞鹤赋》是将鲍照赋文视觉化的“中文本”,加上赋文后的题跋,即个人自题以及叶公绰(-)为张大千所书题跋等等,是为“后文本”,中国书画的装裱形制和题写文化使得作品的“后文本”得以随时代而扩展增生,形成绵延丰富的文本意涵。“前文本”、“中文本”和“后文本”之间互为参照文本的关系,建构了文本的生命世界。因此,要理解倪元璐书迹《舞鹤赋》的意义,便必须从研读各阶段文本着手。
鲍照《舞鹤赋》原文如下:
散幽经以验物,伟胎化之仙禽。钟浮旷之藻质,抱清迥之明心。指蓬壶而翻翰,望昆阆而扬音。澘日域以回骛,穷天步而高寻。践神区其既远,积灵祀而方多。精含丹而星曜,顶凝紫而烟华。引员吭之纤婉,顿修趾之洪姱。叠霜毛而弄影,振玉羽而临霞。朝戏于芝田,夕饮乎瑶池。厌江海而游泽,掩云罗而见羁。去帝乡之岑寂,归人寰之喧卑。岁峥嵘而愁暮,心惆怅而哀离。
于是穷阴杀节,急景凋年。骫沙振野,箕风动天。严严苦雾,皎皎悲泉。冰塞长河,雪满群山。既而氛昏夜歇,景物澄廓。星翻汉回,晓月将落。感寒鸡之早晨,怜霜雁之违漠。临惊风之萧条,对流光之照灼。唳清响于丹墀,舞飞容于金阁。始连轩以凤跄,终宛转而龙跃。踯躅徘徊,振迅腾摧。惊身蓬集,矫翅雪飞。离纲别赴,合绪相依。将兴中止,若往而归。飒沓矜顾,迁延迟暮。逸翮后尘,翱翥先路。指会规翔,临岐矩步。态有遗妍,貌无停趣。奔机逗节,角睐分形。长扬缓骛,并翼连声。轻迹凌乱,浮影交横。众变繁姿,参差洊密。烟交雾凝,若无毛质。风去雨还,不可谈悉。既散魂而荡目,迷不知其所之。忽星离而云罢,整神容而自持。仰天居之崇绝,更惆怅以惊思。
当是时也,燕姬色沮,巴童心耻。巾拂两停,丸剑双止。虽邯郸其敢伦,岂阳阿之能拟。入卫国而乘轩,出吴都而倾市。守驯养于千龄,结长悲于万里。
在汉魏六朝咏物赋的书写传统中,鲍照沿袭了一贯的托物言志笔法,想象一只本来逍遥自得于天界的仙鹤,某日游历凡间而被人捕获时值严冬,仙鹤和寒鸡、霜雁一样忍受恶劣的气候,尽管它仍然有迷眩世人的舞姿,但毕竟失去了自由。
鲍照的赋文华采缤纷,而是能让自己发挥对仙鹤曲尽形容,使人联想作者或许即以仙鹤自喻,认为自己空有高才而未遇贤主。虽然,从渴望自由的仙鹤角度而言,无主的天界才是最佳的环境,仙鹤在凡间有主却悲鸣,可知重点不在是否有主,而是能让自己发挥能力的贤主。所以我们可以说,鲍照是藉“仙鹤”兴发“士不遇”之感。
倪元璐以行草大字书写了全篇鲍照《舞鹤赋》,五百二十二字,一百零六行。三十厘米多的高度,每行少则三字,多则六字,行间距大于字间距,形成左右疏朗,上下较密的格局。焦墨渴笔,飞白屡现。其中“顶凝紫而烟华”一句,倪元璐误“紫”为“指”;“临岐矩步”句,误“矩”为“举”,故而在文末另书“紫”、“矩”二小字。
相较于大约书写于同时的倪元璐其他书迹,《舞鹤赋》虽然用了草书的字体,整体显得刻意规矩有序。或认为此篇章法不顺,行笔不纯熟,有力不从心之态,叶恭绰则盛赞:“雄强茂密如读秦汉篆隶。”姑不论如此截然不同的评价孰是孰非,从倪元璐的书写心境背景庶几得以窥其堂奥。
倪元璐书《舞鹤赋》的“后文本”自题跋里,说明他写《舞鹤赋》的原由:
客有遗以双鹤者,朱顶绿足,驯扰潭侧,虽啄顾自如,神殊不王。一日翅成,望飚起舞,折木衔枝,吞吐云汉,为明远形容所未及。今书前赋,以所及见其未及,若或遇之耳。
有人赠送倪元璐两只丹顶鹤,鹤在水边悠然自适地度日。一天,双鹤迎风翩然起舞,它们口衔折断的枝条,时隐时现于天际。这般景象,超越了鲍照《舞鹤赋》所描述,于是倪元璐既借鲍照赋文代言,又强调自己略胜一筹之处。换言之,“前文本”是“中文本”的依据,从“后文本”的补充显示“前文本”与“中文本”的差异,此差异至少含括三点:首先,鲍照写的仙鹤只有一只,从天界降落人间,逼仄苦寒。倪元璐收到的是一对活在人间的鹤,双宿双飞。
其次,鲍照赋文里的仙鹤出于幻想,铺陈辞藻以叙述鹤的舞姿。倪元璐则是真实拥有双鹤,亲眼欣赏欢快之鹤舞。
最后,也是最为迥然的,是鲍照引为自喻的仙鹤终于悲其不遇;倪元璐则是“若或遇之耳”。他所遇的,是赏识他,接受他的《请燬要典疏》建言,终而燬弃《三朝要典》的崇祯皇帝。
曾鲸、项圣谟合绘
董其昌像
上海博物馆藏
图源董其昌《秋兴八景图册》
倪元璐自幼聪颖,万历三十七年()十七岁时中举人,此后数度赴京参加会试皆落第,直到天启二年()二十九岁时才告捷,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两年后,除翰林院编修。倪元璐踏入途之际,宦官专权,朝*混乱,他尝引疾归里,远祸全身。天启七年,倪元璐假满赴阙,奉命典试江西。隔年,崇祯皇帝即位,阉*首领魏忠贤(-)虽亡,余力尚炽,倪元璐直言上疏,驳斥御史杨维垣的诋毁,请求重新任用逐臣韩爌和文震孟等人。崇祯元年()四月,倪元璐迁翰林侍读,奏请将阉*所书,陷害忠良于“梃击”、“红丸”、“移宫”诸案的伪史《三朝要典》销毁。崇祯皇帝亦思有所作为,接受倪元璐建言,使得朝廷清流再现。
从京师的经筵展书官转任南京国子司业,倪元璐于公于私都志得意满。*事上得到皇帝信任;回到离故乡浙江上虞较近的南京,修缮官舍,奉养不喜舟车劳顿的母亲,尽人子之孝道,享天伦之乐,双鹤翔舞,正是怡悦陶然。
此外,倪元璐是父亲四十三岁之后才得子嗣,母亲梦“白鹤冲霄”而生元璐,客赠双鹤,仿佛其来有自。
明董其昌小楷《舞鹤赋》(局部)
见于《玉烟堂董帖》第二卷
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 刘九洲_编
在倪元璐之前,董其昌也于年写过鲍照《舞鹤赋》。从存世拓本看来,董其昌的《舞鹤赋》有几处异文,例如“感寒鸡之早晨”作“感寒鸡之晨鸟”。“怜霜雁之违漠”作“怜朔雁之违漠”。“引员吭之纤婉”,“纤婉”二字间多一“领”字。“振迅腾摧”,“摧”字写成“催”。“逸翮后尘”,“尘”字之前多一“陈”字。“临岐矩步”,“矩”字写成“独”。这些异文应该不是基于鲍照赋文的不同版本,而是董其昌对“前文本”的不够细心,使得他的“中文本”在乍见之下,流丽的外观掩饰了瑕疵。
董其昌书《舞鹤赋》的“后文本”,揭示了书写此赋的用意在于体悟笔法:
往余以*庭乐毅真书为人作膀署,每悬看,辄不得佳。因悟小楷法,使可展为方丈者,乃尽势也。题牓如细书,亦跌宕自在,惟米襄阳近之。襄阳少时不能自立家,专事摹帖,人谓之集古字。已有规之者曰:“须得势,乃传。”正谓此,因书舞鹤赋及之。戊午三月九日书并题,董其昌。
董其昌对自己师法*庭经和乐毅论楷书写榜题并不满意,发现把小楷字放大,即能展现气势,抑扬起伏,效果甚佳。这种笔法只有米芾(-)相近。米芾改善个人专事临摹的缺点,重视书法的取势,因而能名传后世。董其昌并非以鲍照《舞鹤赋》的文意代言,而是想用赋文的对仗句式,排比出字体的韵律感和动态,也就是他念兹在兹的“势”。在他书《舞鹤赋》那年,正着力于仿效米芾,曾经临《蜀素帖》,又以米芾笔意书赤壁词。
明董其昌跋米芾《蜀素帖》
对照倪元璐和董其昌的《舞鹤赋》书作,倪字凝涩厚实,谨慎自信,几个重覆出现的字,例如“舞”“鹤”“飞”等,都用不同的写法交代。董字端雅秀媚,流畅老练,将鲍照幻设的仙鹤之舞化为文字外观的线条之舞。
倪元璐《舞鹤赋》与鲍照赋文的文本关系,可以概括为以下图示。文本之间的前后相续与亲疏异同,庶几可为在笔墨线条的艺术继承之外,为研究中国书法提供一种理解模型。
倪元璐《舞鹤赋》与鲍照赋文的文本关系
?衣若芬 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中文系教授、中文系主任。研究领域为中国文学与图像艺术,东亚汉文学与文化交流。
编辑说明本文原载于《紫禁城》年4月刊
图片源于网络,桑莲居整理汇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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