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话片时
——读《红楼梦》
高二（五）班朱凯玲
在《红楼梦》初始，作者便明确点出了本书的梗概，说这故事是“无才补天，幻形入世，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人生？”然而同时，也有一大批人认为这不过是一场钗黛争婚的闹剧。薛宝钗和林黛玉，在书中一直处于平衡的状态：有钗处必有黛，有黛处也必有钗。她们如双子星般构成了小说的命运主线，引发了后世学者针对于钗黛关系的不同学术识见。据此，我将从两位女性以及菊意象的角度来说一说《红楼梦》。
《红楼梦》是古典小说巅峰之作，书中的诗词也充分体现曹雪芹的天才之处。作者善于将诗歌意象融入白话小说的创作之中，完美地运用意象凸显了人物特有的性格及其命运，其中，“花”作为审美意象，俯拾皆是。书中每一章几乎都有关于花的描写：花的景致、话题、事件等。曹雪芹将花与人物关联，联出人物的性格和命运，可称得上是意象运用之高手。在群芳之中，唯一同时与薛宝钗、林黛玉有着密切联系的，是菊花。此花在串联情节、暗示人物性格特征之外，也隐约显露钗黛二人之间真正的关系及其悲剧命运的内涵。
要明确“菊”意象在故事中不可忽视的重要作用，首先要对意象本身进行探讨。何谓意象？简言之，意象即寓意之象。很多时候，文学需要一种“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意味，它是心境的内在体现，也是主观的情感。“菊”意象在中国古典文学史上有着深厚的文化底蕴：从屈原的“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到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文人们赋予了此花高洁、隐逸等特性。
在《红楼梦》中，菊花的重头戏有两回，一是第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蘅芜苑夜拟菊花题”，二是第三十八回“林潇湘魁夺菊花诗，薛蘅芜讽和螃蟹诗”，且在这两回中，不同人物各异的性格与命运都得以窥探。本次诗会的起缘核心在于薛宝钗，是她帮助史湘云策划并拟出了菊花十二题；经过和结果则偏重于林黛玉，她最终以三首诗夺魁。最后的螃蟹诗续尾中，薛宝钗又出了一首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讽和之作，也暗示其内心并不如表面那般风平浪静。至此，“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开始慢慢铺陈。
再由此为切入点来细细地思考钗黛二人的真正性格。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坚定地认为薛宝钗是一个处事圆滑而工于心计的女孩，而在20世纪上半叶时期，“破除旧礼教，建立新思想”的口号此起彼伏，薛宝钗被人们看作是封建礼教的象征，又遭到了扬黛抑钗派文人的打压。可是《红楼梦》中，宝钗又怎么会是一个扁平化的人物？
回归原著不难发现，在第八回“比通灵金莺微露意探宝钗黛玉半含酸”的情节中，有这样一段对薛宝钗的描述：“罕言寡语，人谓装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正是这段话误导了粗读文章的人：认为她表里不一，善于隐藏伪装，“装愚”二字，尤为讽刺。可是仔细一看，这二字是跟在“人谓”后头的，这是别人对她的评价——她眼中的自己是“守拙”，薛宝钗所云“守拙”，出自陶渊明“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是指其清贫自守而不愿沾染世俗恶浊。薛宝钗安分随时，事实上她也确实逐着大流而生活，但这并不是随波逐流，而是守着自己的一方天地，不去标新立异罢了。
而在史湘云拟菊花诗时，薛宝钗提出诗题“以菊花为宾，以人为主”，不可不谓妙绝，将人与菊的互动刻入题目之中，一虚一实，一动一静，菊花仿佛在诗题里就活了起来。之后在给十二诗题编顺序的时候，完全是从薛宝钗口中娓娓道出每个诗题的缘由，层次清晰，很有条理，完全没有史湘云的插手之处。由此可见，她对菊花的理解是十分透彻的，在内心深处是爱菊并懂菊的。人物性格在谈吐和文笔之中淋漓尽致地体现了出来。
在诗会中，薛宝钗首先勾下的是她所拟的第一首，原诗如下：
忆菊
蘅芜君
怅望西风抱闷思，蓼红苇白断肠时。
空篱旧圃秋无迹，瘦月清霜梦有知。
念念心随归雁远，寥寥坐听晚砧痴。
谁怜我为*花病，慰语重阳会有期。
再来看她的第二首：
画菊
蘅芜君
诗余戏笔不知狂，岂是丹青费较量。
聚叶泼成千点墨，攒花染出几痕霜。
淡浓神会风前影，跳脱秋生腕底香。
莫认东篱闲采掇，粘屏聊以慰重阳。
细看不难发现，两首诗作在前三联中均豪放大气，情感喷薄而出，却都在尾联时用一句“慰重阳”给硬生生收住了，让人一口气悬在半空要上不上欲落不落的，这或许就是她并未获得较高名次的原因。可是依据薛宝钗的才华，怎会生硬至此？这便不得不让人深思了。或许正是她需要“安分随时”，才需抑制内心澎湃的情感？在《忆菊》一首中，先是表达对陶渊明的敬仰，结尾笔锋一转只说“慰语重阳”。
最后来看博得众人喝彩的食螃蟹绝唱：
桂霭桐阴坐举殇，长安涎口盼重阳。
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
酒未敌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
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
众人看毕纷纷赞叹，说是以小寓大，又叹惜就是讽刺世人太毒了些。颔联是骂尽诸多伪君子和野心家的绝妙之笔，将其刻画得惟妙惟肖，简直是一展胸怀，气贯长虹！相较于前两首的遮遮掩掩半吐不吐，这首诗真实而激荡，使得一贯以平和著称的薛宝钗灵动起来，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道是无情”，她是有情的，像一把封藏与剑鞘中的利刃。
综上所述不难发现，宝钗的“守拙”，是在认清现实大环境的基础上保有的“自守”。她明白凭一己之微力无法改变什么，所以明智地选择了“守拙”——不断压抑自己的真实情感，可一旦爆发出来，绝对是令人感到愤世嫉俗的情绪。
蘅芜君的叛逆，是低调的叛逆。第四十二回“蘅芜君兰言解疑癖，潇湘子雅谑补余香”中，她自言小时候偷看《西厢》、《琵琶》、元人百种杂剧，可见她的内心并非如表面上那样“无情”。她内心向往着菊的高洁与隐逸，向往着与五柳先生一样远离世俗，寻找属于自己的天地，成为真正的“山中高士晶莹雪”。然而她理智地认识到了现实与理想的反差，也理智地选择了自保的方法，将自己深深地压抑住，成为表面上符合世间要求的一位普通女子。对她而言，这何尝不是一种悲哀？
而说到林黛玉，大多数人的第一反应都是“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人民文学出版社中为“笼烟眉”、“含情目”。前者暂且按下不表，单论后者，我以为是不可能的。她初到贾府，孤苦无依，又怎会眉目含情？林黛玉的文学形象，在中国古典文学史上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与崔莺莺、杜十娘等女性人物不同的是，她是封建时代与新时代的一个思维冲撞体，是众多旧时代文人思维中理想的女性形象——多愁善感、文采卓然，同时也是封建时代末期对社会制度有不满意识，甚至反抗意识的女性形象。
我们先来欣赏林黛玉的文字，再论其人：
咏菊潇湘妃子
无赖诗魔昏晓侵，绕篱欹石自沉音。
毫端运秀临霜写，口角噙香对月吟。
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
一从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
菊梦潇湘妃子
篱畔秋酣一觉清，和云伴月不分明。
登仙非慕庄生蝶，忆旧还寻陶令盟。
睡去依依随雁断，惊回故故恼蛩鸣。
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
林黛玉并未像薛宝钗一样，选择压抑自己的情感，而是如痴如醉地投入了创作，正如她自己所言为“诗魔”。在诗中，她全身心地与菊花交付了感情，上升到了一种物我合一的境地，她所问、所梦、所愁，是菊花，更是命运未知的自己。她并没有因自己的多愁善感与势单力薄而退缩。在薛宝钗看来，这不过是飞蛾扑火的无用冲动与孤勇，但在黛玉看来，这是一场盛大的自我浪漫。林黛玉想要追求的，不是贾宝玉那种虚无缥缈的富贵公子白日梦，也不是薛宝钗于时代洪流中的自保之策，而是真正的身心自由。
再来看钗黛二人的关系。在《红楼梦》第五回中两人的判词连在一起，有诗云“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可见两人联系之深。薛宝钗可以算作是真正了解林黛玉的人。不同于贾宝玉儿女之间的小打小闹，她了解黛玉的性格，理解黛玉心之所向，但同时她也很清楚何为规则与底线。所以在第四十回行酒令时留心到了黛玉的口无遮拦。当时旁人都没有注意，或者可能是装作没注意，但宝钗后来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去劝说，一是怕的就是往后黛玉再一不留神，入了有心人的眼，引来麻烦；二是怕这种书移了心性，误入歧途。而对于贾宝玉，宝钗可能唯一满意的就是他为黛玉取的字“颦颦”，在第三回宝玉取字之后，再没看到贾宝玉用这个字称呼黛玉，而是“妹妹”、“妹妹”叫个不停，真正一直称呼黛玉为“颦儿”的，只有宝钗一人。
在柳絮词一节中，二人又分别作了词，不得不说曹雪芹笔力雄厚，咏同一物，抒两处情。林黛玉的风流别致，薛宝钗的含蓄丰厚，简单的诗作也隐约体现出了两人性格的不同。
唐多令林黛玉
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对成球。飘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
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
临江仙薛宝钗
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蜂团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
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
在此节中，宝钗回应黛玉的“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写道：“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这句与苏轼的《水调歌头》中“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有异曲同工之妙。
关于《红楼梦》的文风特色，我认为它与《傲慢与偏见》有相似性，二者都是在描述一种有教养的生活。借用后者作者简·奥斯丁的原话：“有些作品，其中展示了才智最强大的力量；其中作者以最精心选择的语言向世人传达了对人性最透彻的了解，对这种丰富多彩的人生恰到好处的描绘，以及对机智幽默最生动活泼的抒发。”这句话是对这两本书最为恰当的注脚。
总的来说，《红楼梦》像生活本身那样丰富复杂而浑然天成，创造了众多个性鲜明内涵丰富的人物形象。书中无一正笔，无一呆笔，无一复笔，无一闲笔，皆在旁面、反面、前面、后面渲染出来。中有点缀，有剪裁，有安放；或后回之事先为提掣，或前回之事闲中补点。笔臻灵妙，使人莫测。总须领其笔外之深情，言时之景状。
（本文作者朱凯玲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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