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味儿如魅。味儿之道飘忽,隐约,如怨又如怒。它被阻隔在一段时光里,沉淀在一件旧物上。它或盘旋,或缠绕;或起伏,或跳跃。它缥缈如丝缕,却悠长如岁月。它是在蛰伏,如岁月远去。那些沉淀之后的味道,年深日久,与旧日的主人相忘于江湖。那遥远又遥远的味道啊,如水归海,似乎再也不会回来。却又抑制不住地幽怨,如泣如诉。在跋涉过一长串日子之后,味儿之道或者在某一个不经意的时刻蓦然打通。一旦开关打开,那幽灵一般的味道,会沿着纤细阡陌,穿山度水,袅袅而至。它依然是飘忽的。抬头,低眉,四处寻找。味道在风中。忽隐忽现。它悠扬于你的梦境中,又旋停在你的鼻尖上,把一段岁月,把旧日的人生市声,都带到眼前来;把一段逝去的人生,唤醒了。
岁月是一匹白马。那骑在白马上的人,只看得见,远处随风而逝的云彩;只听得到,耳边呼啸的风声。却辨不清,那匹白马,和那片白云,它们到底是谁推开了谁,还是谁追赶着谁。谁跑在前面,谁跑得更远,也更快。味道,只是那匹白马的影子。味道在风中。味道在意念中。味道在记忆中。味道之手藐藐,谁也看不见它。可谁都相信,味道从来没有远去。它似乎就在你的身边。陪你。它可以抚慰,可以引领,可以启智,可以叙情。明明,你把它安放在时世里,不想,它却等在未来的拐角处。似是早已相失于江湖,却又相逢于牖下。
是一盏老酱的味道,让老荣猛醒。他披衣出门,四处寻找,仰望。远处,雾气氤氲。老荣看见,一只厚重的瓷盆,隐约在烟雾里,正由远及近,悠悠地飞来。那一缕炊烟,也正从母亲那爿农家大灶里冒出。它被一只飞速旋转的瓷盆搅动,翻卷,化成五彩祥云。它越来越浓。颜色也越来越深。它一眨眼就飞到老荣的头顶上来。是当年那只瓷盆吗?是母亲晒在太阳下,晾在夜露里,晒了一夏一秋,又藏了一个冬天的那只瓷盆吗?那是一盆豆酱。老荣伸出手去。他想把那一只瓷盆接住,想把捧进来。此刻,那一缕老酱的味道,正从那只厚重的瓷盆里冒出来,丝丝缕缕,萦绕在老荣的记忆里。它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浓郁,它让老荣深陷在一场味之道的追寻和意念里。
2.
那是一只敞口的大盆。底儿小口大,状如喇叭。黑釉衬里,灰白包边儿。盆沿儿厚重,可提可握。每年的夏天,那只黑釉瓷盆里,装了满满一盆的豆酱。母亲费力地捧起这口大盆,走出屋门。这一盆豆麦携手的好滋味,从此开始了它们的阳光之旅。老荣至今想不出,除了这一盆老酱,还有什么是可以这么天天泡在阳光里的。不管是粮食,还是衣物,都是当收则收,入橱入囤。就连那些生了根须的禾苗,一旦失了水分,也会干了枯了。唯有这一盆老酱,却是经夏历秋,晒了又晒。夏日的院子,除了靠墙的几棵瓜秧,空荡荡的。这个时候,庄稼不到进院的时候,所有能避开阳光的物件,都避开了。连鸡鸭都躲到荫凉里去。一只黑狗,卧在檐儿下,伸出粉红的舌头,剧烈地喘息。只有这只瓷盆,那么骄傲,它常常就居在院子中央。整座院子,好像就是专为这一盆老酱预备的。它不谦让,占据最有利的位置。所有的家庭成员,也都容忍。为了防备鸡刨狗跳,母亲还专门垒起一个砖堆儿,将瓷盆架起来。刮风的时候,还特意罩上纱网。这是院子里承受阳光最好的地方,可以躲开远处的树荫,也可以躲开早晚的屋影。这样一只瓷盆,它平时在犄角旮旯里,它要躲在最不显眼的地方。它最怕遭了一家人的嫌弃,碍手碍脚的。可现在不同了。它成为主角儿。胸有成竹。或者说,腹有豆酱。它的一圈儿黑色的釉面,在阳光下发出光芒。它跟盆里的豆酱一起,沉浸于一场无度的日光浴。只有瓷盆,还有盆里的老酱,它们黑头黑脑的,敢跟太阳叫板。似乎越晒,才有滋味儿;越晒,才越活泛。是,阳光,就是一盆豆酱,最亲密最离不开的朋友。阳光是白的,瓷盆是黑的;老酱是红的,现在,也在阳光下一点一点变成黑的。越晒越黑,黑到发亮。它们在开展一场比赛,看看谁,能在阳光里晒得更瓷实些。
老荣想,倒不如说,看看谁,是最喜欢阳光的。瓷盆和老酱不动声色。谁能懂得,一只瓷盆,它的感情,以及寿命呢。人塑造了一只瓷盆。他从塑造那一只瓷盆起,他就怀着一种虔诚。他从不小看一只瓷盆。他从一开始就明白,这一只瓷盆的岁月,一定比一个人的岁月更绵长。母亲也是。母亲从集市上,买回来这一只瓷盆,他们就一起在这个院子里磕磕绊绊。有多少次,母亲在发脾气的时候,它把一只瓷盆扔到旮旯里去。有多少次,母亲挥起铁锨镢头的时候,碰到砸到它。盆沿儿在铁锨镢头之下溅起火星儿,竟不能在瓷盆的边沿儿上碰出一个豁口。这只瓷盆,好像最理解母亲。它比母亲膝下,那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更知道母亲的心,也更皮实。它心疼地看着眼前这个整天操劳的人,一天天皴了头脸,一天天笨了手脚,钝了筋骨,也一天天消了火气,一天天走向衰老。可瓷盆不老,它成为一个人,也成为一个村子变迁的见证。这只瓷盆,常被东家西家借去,盛菜盛饭。今天迎娶一位新人,明天又送走一位老者。多少年过去,看看这只瓷盆,它依然显出力道,显出结实。
老荣想,也许,到最终,能懂得这只瓷盆的,还是只有母亲。望着晒在阳光下,卧在瓷盆里的老酱,老荣心里明白,只有母亲,能听得懂它们的呼吸,它们的生长,和它们的蜕变。也只有母亲,能够懂得,一盆老酱,它对阳光的感情,对阳光的依恋。
阳光滋养着豆酱,它的筋脉经络;阳光激励着豆酱,它的意志,决心;阳光也锤炼着豆酱,它的骨髓膏血。阳光让一盆豆酱,在一场不停顿的照耀中,制造着它的干细胞,它的白细胞,它的红细胞,它的血小板。阳光在调和着它的肌理,它的活性,在塑造着它的品位,在酝酿着它的芳香。这些,一只瓷盆可能真的不懂。在一天又一天的阳光下,老酱在发生着神不知鬼不觉的变化。这种变化,你放在一天,两天里,你是看不到的。可它的这种变化,全在母亲的心里。母亲都不用去看,甚至不用去想。母亲只在它散发的味道里,就能敏感地体会到了。它是藏在母亲的意念里的。只要想一想,瓷盆是母亲的,豆酱是母亲的,那阳光也是母亲的,你就什么都明白了。也只有母亲相信,这一盆老酱,不管在什么时候,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它都在变化着。每一时,每一刻,它都不会停下变化生发的脚步。它慢慢地酝酿,慢慢地浓缩,慢慢地改变,慢慢地调和,慢慢地孕育。它正在从本质上改变着它的品质和性质。最终,它慢慢地成酱成膏,慢慢地生长出马颊河边最独特的风味。
这些,或者都不是一只瓷盆所能体会的。一只瓷盆,它最可贵的品质,就是忠诚。它忠诚于一位主妇,也代替一位主妇,忠诚于一盆老酱。就像满院子的阳光,将它的精气神,全付于这一盆豆酱一样;就像一位主妇,她虔诚地守护一盆豆酱一样。就因为母亲相信,阳光能成全一盆老酱,阳光也能成全她的一个梦想。她明白,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由她一手操作,一手促成的。到她把这一盆豆酱,端到阳光下的时候,她就只有等待,和守护。现在,她什么也不用做,她把所有的心思,所有的用情,全交给阳光,全交给时光,一夏一秋。她像那只瓷盆一样,只负责陪伴。也只有那只瓷盆,最能体会这一份虔诚,这一份忠诚。每一个早晨,母亲把这只瓷盆,抱在怀里,准时地从屋里抱出来,准时地安放;每一个傍晚,母亲又重新抱起瓷盆,准时收纳。每天搅拌的次数,搅拌的方向,搅拌的力度,都在她心里规定着,在她手下执行着。她严格遵循着自己内心的规则,去对待一盆豆酱。她不像做一床被子,缝一件衣裳,只要针角儿随心。她现在的心情,比那时要虔诚得多。她深知,这一盆豆酱,它是有灵性的,是有神性的。它不敢稍有懈怠,稍有怠慢。她细心地观察酱的颜色。她小心地品味酱的味道。她每天跟她的豆酱说话,交心。她知道阳光不会辜负她,她清楚豆酱不会辜负她,她还是特别小心。一天一天的阳光,一天一天的翻晒。一天一天的守候。这一盆老酱,它就完全变成了另一种东西。它不再是豆子,不再是麦子,不再是盐和水。到最后,当满怀阳光把一盆老酱交付于她,她就明白,那是她所追求的味道,那是她所向往的品位。那是阳光的杰作,是一只瓷盆的辛苦,是一位主妇心心念念的味道。是,它只剩下味道,只有味道。它已经羽化成仙,成为人间妙品。
3.
那是一段老酱相伴的日子。豆酱抹在玉米饼子上,醮在大葱上,拌在一碗手擀面里。老酱的味道,飘浮在院子里,飘浮在阳光里,飘浮在饭桌上,飘浮在童年里。因为一碟豆酱,改变了记忆。它让贫瘠苍白的日子不再寒酸。这是味道的魅力。如今,当年的味道,沿着一条马颊河顺流而下。它追赶着一个少年匆匆离家的脚步,它穿过了四十年的风雨峥嵘,它终于在又一个阳光普照的早晨,跑到那个出远门的少年的前面,飘浮在他的头顶上。让当年那个少年,泪花晶莹,停住了脚步。
老荣转身,四顾。院子里空荡荡的,早已废弃的砖台儿,空荡荡的。墙根儿下的荒草淹没了一截儿断砖。荒草中,一棵豆秧,突兀地伸展出来,探出长长的触须。似乎要诉说什么。那是当年母亲当年晒豆的时候,抛落的那颗*豆吗?那一只瓷盆呢,那一只脱胎于泥土,却石化为瓷,为盆,又在满满一个童年里,一直陪伴着母亲的瓷盆呢。阳光正好,正是搬出那盆老酱的时刻,屋门虚掩,仿佛正在等待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门前的台阶上缓缓走下来。这一方熟悉的院子,让他心潮涌动。他感到,正有一种巨大的力量,将一所院子,将母亲,也将他自己,推动着,一步步远去。他伸出手去,要抓住屋门儿,要拽住母亲的衣襟,可那又是怎样的一种妄想啊。恍惚中,时光已去,地老天荒。留给他的,只有那一缕味道,在他的头顶上,在那座小院子里,飘荡着。味道不走,味道不老,味道犹在,依然那么亲切,在童年里喊他。老荣一路走去,他看到了那座熟悉的院子,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那是母亲的身影,老荣喃喃着。
从红尘里回过身来,往日的少年已然白发。老荣深嗅着一碟老酱的味道,陷进一场持久的,谜一样的追踪里。一碟老酱,在他的眼前心底慢慢溶化,散发出浓郁芬芳。老荣风尘染鬓,一脸沧桑。老酱犹自饱满,带着阳光的味道,带着童年的味道,带着母亲的味道。他们都哭了。
循着一碟老酱的味道,老荣回到童年里去,回到他那爿小院子,那座老房子,回到阳光下的那一盆老酱。那是哪一年,他的两只手紧紧攥住了盆沿儿。另一边,是母亲。母亲的两只手,也紧紧地攥住盆沿儿。他跟母亲一起,将一盆老酱,抬到阳光里去。老荣的目光越来越深。现在,这一盆老酱,他们相互深情注目。眼前这个经历过太多风浪,又走过太远路程的人,他站在阳光里,似乎要一意地体会出,究竟是用了什么魔法,让阳光完成了对一盆老酱的塑造。他心里清清楚楚的,这一盆老酱,它借助于阳光,完成了一件使命。他对一缕阳光的态度,越来越虔诚。对于一盆老酱来说,阳光是成全,也是激发;阳光是动力,也是神器。
老荣的回归之路,就在那个早晨,开始了。他发誓,要找回那种味道。他知道,这不容易。他清清楚楚的,味之途奇幻莫测,味之道千变万化。但是,他有一种信念,味道不会骗人,记忆不会老去,他的回归之途有明确的路标。老荣的脚步,追随着母亲怀抱里,那一盆老酱,开启了他的味之道的追踪。
4.
一粒儿种子,要么萌发,要么在走向萌发的路上。这是种子的宿命,也是种子的使命。一粒儿小小种子,它有多深沉的耐心,就有多坚强的意志,多深厚的涵养。它等待萌发的路途有时候被任意拉抻,长到一千年,一万年。可一万年之后,还是要萌发。那是一个又一个春天,那是一个又一个雨季。它却被搁置,主要是被遗忘。远处有红尘万丈,眼前却是无边荒凉。没有呼唤,没有温暖,没有滋润。种子等在无边的空虚里。
要么一世葱茏,要么无边荒凉。没有其他的路吗?没有其他的方向吗?没有其他的捷径吗?现在,一粒儿种子面临着考验。老荣拈起一粒儿种子,一粒儿*豆。在他的手里,这一粒儿*豆,它有了一个崭新的身份,它有了一个崭新的名字。它不再叫种子,它也不叫做粮食。它叫做曲。他像母亲那样耐心。那每一粒儿*豆,都是他精挑细选的。粒儿粒儿饱满。这一粒儿种子,它终于转身,启程,踏上另一条道路。它开始另一种萌发,承担起另一种职责。这是母亲的发明。在老荣的记忆里,制曲之路,神秘而繁琐。一粒儿*豆,它跟它的兄弟姊妹们一起,它们过筛、渍泡、控水、蒸煮。是啊,蒸煮。这类似于扼杀,却又蕴含着新生。任何的新生,都将经历重重的险关,像一场刀锋上的舞蹈。死亡,或者涅槃。它继续前行。它上碾、砸*,它与麦子合谋,切片、入室、码架、封席、成熟。这时候,它遍身生出美丽的,如丝如缕的绒毛。这绵密美丽的绒啊,是一种证明,它们在这一连串的日子里,它们踏上了另一条萌发之路。这样一条路,让一粒儿*豆,在成为一粒儿曲之后,在改变了生命的走向之后,呈现出涅槃一般的样貌。对一粒儿粮食来说,这注定是一条最艰难的路,却也是最伟大的道路。他分解,化合。它不惜粉身碎骨。却又在一场新的萌发中新生,重新成为种子,一粒儿具备了特殊的萌发和生长轨迹的种子。它将引导着它的兄弟姐妹们,在一条崭新的道路上,创造出奇迹。在这样一条道路上,它历经奇幻,饱览风光,却又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在这条道路上,它的两边都是腐烂,周边都是沼泽。它的前边,却是新生。它在腐烂与腐烂夹持的峰刃儿上,两边都是深渊。它必须在这一场相互攻讦的刀枪箭戟中勇敢穿行。
好在,每一个最要紧的关口,都有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它。老荣守着这一粒儿*豆,呵护着它,穿行在险关重隘中,在每一次危险来临的时候,都不失时机地伸出手来。老荣把一粒儿行将被腐蚀,行将万劫不复的*豆,拉回来,拉回到阳光下,开始一场与阳光合谋的大叛逆,完成一次脱胎换骨,一场生命的涅槃与蜕变。
5.
老荣的回归之路那么艰难,那么绝望。有时候让他觉得,那一缕破空而来的味之道,是不是在欺骗他。他甚至怀疑,他的嗅觉是不是出了问题。那一缕自童年而来的老酱的味道,是不是欺骗了他。他细细地思量,如今的老酱,装在那么精致的瓶子里,盛在那么精致的碟子里,它怎么就没有了当年的味道呢?他为此食不甘味。他头上的白发,又多了一重。他的睡眠常常被一个又一个长梦所占领。在一个又一个长梦里,他朝母亲跪拜,他乞求灵感,他寻求着突破之道。他梦见他变成了一粒儿*豆,他梦见他在跟他的身为*豆的兄弟姐妹一起发酵,他梦见,那一丝一丝洁白柔细的菌丝正从他的头上,身上,丝丝缕缕地冒出来;他梦见,那一缕破空而来的味之道,忽然变成了一位溺水的少女。少女惊慌失措,无望地挣扎,大声地呼救。他从床上惊悸而起,他的额上是一粒儿一粒儿*豆一样的汗珠儿。这一缕来自童年的味之道啊,让他跟一粒儿*豆一起,陷入一场生与死的考验里。
他终于发现了那些诡异的影子。那些化肥,那些农药,那些除草剂,催熟剂,它们装扮成亲民的样子,浑入土地。它们在居心叵测地腐蚀着种子,它们在不动声色地改变着种子。它们的手段是那么隐秘,又是那么险恶。它们在神不知鬼不觉中,消解着种子原有的纯洁和朴质。他还发现,就连种子本身,也早已被绑架。眼前的,早已变质了种子,已然成为土地里的主角儿。这让他扼腕浩叹,痛心疾首。他又发现了更触目惊心的东西。那些增白粉,保鲜剂,防腐剂,增色剂,增稠剂,增味剂,各种各样的添加剂,那么美丽,那么妖娆,以各种名义,堂而皇之,登堂入室。它们不但占据了有利地形,而且展开越来越大的攻势。它们欺骗着,诱导着,每一颗味蕾,在潜移默化中俘获它们,成为它们的奴隶。一袋面粉,好好的,为什么要添加滑石粉呢?他想起小时候,母亲在把麦子玉米谷子高粱,把这些粮食送到磨房,倒向磨顶的时候,那些粮食是干净的,是干干净净的。它们就是粮食,顶多有点儿与生俱来的土星儿混在里面。他记得,每一次磨面之前,母亲都要端一个簸箕,把粮食簸啊簸,捡出那些碎石啊,谷节啊。再用水淘洗一遍。可现在,他竟然发现,有一只阴险的手,它竟然毫无顾及地,把一些可怕的,这样那样的粉末,倒进粮食里,掺进一袋好端端的面粉里,还美其名曰,增白啊,增色啊。他越来越不明白,这些人到底是人呢,还是早已魔鬼附体的魑魅。这是人要将自己推向深渊吗,还是要自己给自己掘一座坟墓出来。
粮食不是粮食,而是商品。商品不是品质,而是金钱。酱油不是酱油,而是颜色。没有颜色,顾客不会买帐。没有颜色,专家不会买帐。到最后,一瓶酱油里,竟然只剩下了色素和味素,这是新时代的买椟还珠吗?这是桃代李僵吗?这是一场联合的谋杀和自杀吗?
人们在一种感观里被麻醉。连一瓶好酱,也要遵从感观的享受。只要好看,内涵倒被忽略。人们在不知不觉中,结成一种同谋。既相互绑架,又相互遮掩。上演着一幕又一幕虚荣虚伪的好戏。越看,老荣的心就越乱;越看,老荣就越害怕。他本来是要找回童年的记忆的,他本来是满怀温暖的,却让他感到丝丝寒意。在不知不觉中,他陷入一个泥潭中来。本来,他是要拯救一种滋味儿的,不想,却深陷于世态的淤泥中。
没想过要成为一个斗士,却终究要孤独地前行。面对着如此的尴尬,他开始了另一场奋争。他终于明白,他的对那一抹少年滋味的追寻,比预想的要艰难得多。他还是毅然决然。转过身来,走他自己的路。他明白,一个人的能力终究有限,那他就先从解救一种味道做起;他也明白,要解救一种滋味,那也只能先从解救一种味道做起。
生于斯,长于斯,老荣最了解这片土地了。他从最原始的种植做起。他在一片干净的园地里,种出最干净的*豆。他用最干净的*豆,制出最纯粹的曲种。他像母亲那样,把一盆老酱晒到阳光下。他陪着一盆老酱,陪着满天满地的阳光,一起,在自设的大晒场里,完成着他的心愿。这是一条独特的味之道。他走得越来越远。他沉浸在他的大晒场里。他从那些晒在阳光下的酱缸里,从那些像母亲一样亲手晒制的豆酱里,终于闻到了那缕遥远的味道。那是童年的味道,也是母亲的味道。
6.
味道如歌,铺在阳光下,晒场如歌,铺在阳光下。那是老荣的梦想之地,那是一片生机勃勃的梦工厂。老荣为自己的味之道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绿业春。是啊,那正是从一棵碧绿的豆秧里长出的梦,那正是一份春色无限的事业。
作者简介
谭登坤,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散文集《马颊河十二月》《我们的粮食》《在村庄》等作品。《马颊河十二月》获山东省第二届泰山文艺奖(文学创作奖)及第二十二届孙犁散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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