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之
寻隐者不遇
晚饭后，小女儿开始背古诗，是贾岛的《寻隐者不遇》：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这是老师晚上留的家庭作业，她背得很流利。
我问她：《寻隐者不遇》是什么意思？小女儿摇摇头说不知道。
我说就是诗人贾岛去访问一个隐者，结果隐者出门了，他没有遇到。小女儿说：没有遇到还写诗?
我说对呀，诗写的都是没有结果的事情，“云深不知处”才是诗，如果事事有回音，那就是工作总结了。女儿并不太懂，我却想起几年前的一件事。
那时，我还在电视台工作，听到同事说起一位隐居山村的老中医的故事，就萌生了采访他的念头。在同事嘴里，那位老中医简直太神了。一个癌晚期的年轻女子，医院劝回，意味着尘世时日无多，母亲不死心，带她去找老中医，吃了五十多副中药，竟然痊愈如常人。医院检查时，医生都惊得连连摇头。
村里有人患阑尾炎，半夜腹痛难忍，医院交通不便，只好去敲老中医的门。老中医吩咐他家人找来桐树籽轧油，连夜熬制膏药，三贴下去，那人的阑尾从此安然。人们都说，医院，必是要挨一刀的。自此也保住村里人多少根可怜的阑尾。
也有妇人患血漏的，妇科不清爽的，顽固头痛的，长期失眠的，小儿惊厥的，皮肤顽疾的，心脏血管不通畅的，男人房事中羞于言说的，大大小小可疑难愈的病，都找他。老中医人也好，自己去山上采的药材，只收微薄的炮制费，一副药几块钱。村里人奉他若神，鸡蛋青菜米面都往他家送，有时惟恐他不收，就放到他家门口的青石墩上，老中医孤身一人生活，老伴早年去世，孩子们在外地，村里人和他彼此照拂，日子过得清和平静。
同事说了小村的名字，我们小组一行三人就前去采访，因为没有联系方式，事先也没打招呼，颇有点山村寻隐者的意味。果然不遇，村里人也说他去后山采药了，有时几天才回来。
我们看着小村背后依偎的黛青色起伏的山峦，无言苦笑，原来，隐者就是用来不遇的，能相遇的，都是众生。
贾岛当年拜访隐者，应该和我们此行目的不同。贾岛早年家贫，出家为僧，取法名无本，寓意无根无本，在人世飘摇之意。后虽因诗名得韩愈赏识，在韩愈的劝说下还俗，可数次应举都不得志，尘世依然是让他心寒之地。
他写的诗，“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独行潭边影，数息树边身”，满纸幽寂冷峭，可知这是一个内心何等孤寒之人。苏轼提炼的“郊寒岛瘦”，除了贾岛本人骨瘦如柴，力短气微之外，也是对他“寒瘦窘迫”诗风的精准概括。
但我最喜欢的是贾岛《忆江上吴处士》中的两句：“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气息依然荒凉，但厚重，萧瑟，沉郁，开阔，完全不是瘦硬和窘迫的，也许诗人在面对回忆的时候，内心才会放松舒展，写出这样深情又坦荡的句子，而真实的人间和生活，总是让他感到局促和逼仄，锤炼出来的诗句，也不得不又瘦又硬。
这首《寻隐者不遇》和他其它的诗也不一样，贾岛写这首诗的时候，心情应该是放松的。他听说山中有一个隐者，想要去寻访。此行，没有必须前行的目的，没有必须要见的理由，只是想到了，随性就去了，然后看门的童子说主人去山里采药了。不遇，贾岛就对着满山的云雾惆怅一会，下山了。但此行并非白来，他向往的隐者神龙见首不见尾，他的心里却已起云起雾，此刻，他站在深山之中，云端之上，像隐者一样，远离世俗纷扰。而生活在低处，那些污浊和生硬都已泼溅不到他，磕碰不到他。有一刻，他自由而洒脱，他写出的诗句也轻盈飘逸，像云朵一样。
至于下山，重新和人世扑面相逢，重新在万丈红尘里扑腾，挣扎，那就是随后的事了。
关于访友和不遇，《世说新语》中也记载了一则王徽之雪夜访戴的故事。东晋书法家王徽之，王羲之的第五个儿子，在他退隐会稽山阴的一天夜晚，忽然下起了大雪，王徽之一觉醒来，已是子夜时分。他便命仆人打开窗户，拿些酒来，一边喝酒，一边眺望远处。白茫茫的一片雪野，让王徽之心中有些彷徨，于是口中念起了左思的《招隐》诗，念着念着，忽然又想起了剡溪的好朋友戴逵。山阴与剡溪相隔百余里，王徽之乘着酒兴，不顾天寒和路途遥远，连夜乘船溯江而上，船行百余里，到第二天中午才来到朋友家门口，他正准备敲戴逵家的门时，突然停住了，他没进门去拜访戴逵，而是吩咐仆人掉转船头回到了家中。
有人问王徽之，这么远来了，为什么不进门就走。王徽之说：我本是乘兴而来，现在兴尽而归，为什么非要见到戴逵呢。
在这则故事里，王徽之和戴逵其实都是隐士，一个生性落拓，放诞不羁，一个性不乐当世，常以琴书自娱。他们都是有纯真心性的人，对待万事万物，不执着，不拘泥，就像小孩子对待他的玩具一样，玩时尽兴，不玩时随手就放下了，没有一丝遗憾。
如此，遇和不遇便已无分别，只在一念之间而已。
“柿叶翻红霜景秋，碧天如水倚红楼。隔窗爱竹无人问，遣向邻房觅户钩。”唐代诗人李益也有一次访友经历，那是秋天，柿叶如霜，天空透碧，好友的红楼恰好倚天耸立，壮阔巍峨。隔窗向院里望去，隐约可见幽深的竹林，摇曳生姿。可惜，院门紧闭，不知道好友去了何去，李益就遣随从向邻家借来开门的工具，进到院里欣赏幽竹……由此可知，二人相知之深，过从之密，而且都是豪放、洒脱、不拘小节的性情中人。红楼院里秋色如画，到访的友人胸怀磊落，这一切是多么富有生活情趣。有时候过程比结果更有意义，不见友人，反而独得风景之美。
只是现代人大抵是没有这种闲逸心性的，平时不求人，若要寻求，必是奔着目的前去，一次不见两次，两次不见三次，不破楼兰誓不还。害怕这种稳准狠，把过程简化成来去之间的线段，再无半分美感。
宋人魏野也写过一首《寻隐者不遇》：寻真误入蓬莱岛，香风不动松花老。采芝何处未归来，白云遍地无人扫。隐士居住的地方就像蓬莱仙岛一样，到处香气弥漫，松花摇曳，可是却不见诗人要访的友人。诗人只能暗自揣测，友人到底去了哪里。此刻，香风不动，松花自落，白云满地，空山高远，诗人久久流连于此，不忍离去。
据《宋史》记载，魏野一生没有出仕，对云山，伴清泉，居住在清幽雅静的地方。宋真宗曾经遣使召他为官，他听到消息后却关门闭户越墙而逃。原来，魏野自己就是真正的隐士，自带隐逸之风。
真名士，自风流。一句“白云遍地无人扫”，比起贾岛的“云深不知处”，似又随意和洒脱几分。魏野没有羁绊，内心亦是白云闲散，自在自如。而贾岛内心是苦的，他取法名无本，其实极想在尘世扎根，姚合在《寄贾岛》诗中写贾岛：发狂吟如哭，愁来坐似禅。说贾岛俗味很浓，僧味也不淡，一直在两者之间摇摆。殊不知贾岛也信道学，也算是个诗道。只是，世事艰涩，空门清寂，道学也没能平稳得了他失落的内心，他只好像无本的浮萍，在尘世来回沉浮。
“不缘毛羽遭零落，焉肯雄心向尔低”，贾岛在他的《病鹘吟》里写出了他的万丈雄心，也在他的《代旧将》里晒出他积压在心底的梦想：“犹希圣朝用，自镊白髭须”，可依然是不遇，他与尘世的功名利禄统统擦肩，刻意寻求的找不到，终究意难平。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其实是贾岛内心藏着不平，他就是那个低头磨剑的剑客，十年来反复磨砺，闪着幽光的霜刃却一直没有机会试手，直到那颗豪情鼓荡的心，一点一点在尘世里泄气，软塌下去。
人称贾岛是“苦吟”诗人，“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在他的苦吟里，有对诗词字句的锤炼，也有对人生诸事的较劲，不愿放过。
所以贾岛写出《寻隐者不遇》这样的诗，其实是颇令人意外的，这是他最好的诗，在诗里他放过了自己。
还说那位老中医。后来我们又去采访了一次，依然没有遇见，只好作罢。不过听同事说，前几年那位老中医的儿子做生意失败，落魄归来，打着父亲的旗号在村里开了诊所，果然十里八乡求者如云。老中医每日辛苦坐诊，儿子定下虚高药价，喜滋滋地躲在柜台后，拿大拇指蘸了唾沫数钞票。老中医自此无暇上山采药，儿子就从其它地方收购药材。后来，不知道是进药材的渠道有问题，还是炮制中药的程序偷工减料，老中医的药不太灵了，来看病的人也日渐稀少。老中医羞愧，愤懑，又日日劳累，终于积劳成疾，郁郁而终。
我有多么不喜欢这个结局，听起来让人心里难受。在我的想象里，应该是我再一次带着摄制组前去采访老人，进到村里，村民们指着大山说：老人去山里采药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彼时，青山悠悠，白云亦悠悠，当我们把目光看向小村背后绣球似的山峦，一颗心也跟着轻轻飘摇起来。
华之
作者简介：范江华，女，笔名华之，河南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散文》《散文选刊》《当代人》《安徽文学》《牡丹》《大观》《奔流》等杂志，出版有散文集《穿行》《梦回雅宋》，现就职于渑池县文联。羽说新语花貌蓬心不取贵天法真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