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祐八年三月,宋仁宗突然驾崩,没有留下遗诏,作为养子的赵曙在曹太后、宰辅的扶持之下,成为了北宋王朝的新任皇帝,望着玉阶之下伏拜的群臣,耳边响起一声声万岁山呼,宋英宗赵曙却没有丝毫兴奋的感觉,相反,他甚至觉得此时坐在这个皇位之上,有种芒刺在背的难受。
此刻,后宫里的那位肚子里怀的会不会是个男孩儿?才是他心中最担忧的问题。
因为,先皇虽然驾崩了,但后宫之内却有一个宫女此时却怀着先皇的孩子,在宋英宗看来,这个扑朔迷离的遗腹子实在是一个影响朝局的“重大隐患”。
无子的困惑
自打庆历三年,豫王赵昕夭折之后,宋仁宗的子嗣压力便大了起来,三十多岁了,后宫之内至今还没有一个皇子存留下来,皇位继承的问题,成为了压在其心头上的巨石。
为了生儿子,宋仁宗宠幸了不少妃嫔、宫娥,但依旧没有丝毫的回报。
随着年龄的渐增,连朝臣们都对宋仁宗生子这件事情不抱希望了,要求册立先皇子(养子赵宗实)的呼声也开始在朝堂上渐渐响起,一时间,官家生孩子的事情,仿佛只剩下宋仁宗自己还在操心了。
在后来的十余年之间,宋仁宗一直没有松口复立皇子,因为他觉得自己还行,毕竟皇位还是亲儿子坐着,这样自己才能放心。
一直到宋仁宗去世的前年,嘉祐七年腊月,宋仁宗还宠幸了一位宫娥——韩虫儿,而正是这次金风玉露一相逢,却让未来曹皇后、朝臣、宋英宗都陷入了一个非常尴尬的局面当中。
因为,这位被宠幸的女主,在宋仁宗驾崩之后,竟然宣称自己怀孕了。
私身韩虫儿
云去岁腊月,上闲居,见一宫婢汲井,有小龙缠其汲绠而出,以问左右,皆云不见。上独见之,以为异,遂召宫婢视之,乃宫正柳瑶真之私身韩虫儿也。其后柳夫人宿直阁中,明日下直,遣虫儿取夜直坐墩。上独处阁中,命召而幸之,遂有娠。——《欧阳修全集》
事情经过倒不复杂,嘉祐七年腊月,天气严寒,五十三岁的宋仁宗在宫内看到了一个打水的小宫婢,不知是眼睛昏花还是看错井绳,宋仁宗在其身上臂膀上看到缠绕了一条小龙。
这也可能是宋仁宗自我的心理暗示,在绝望之际将希望寄托在超人力的奇迹上面,自我暗示这个女孩儿就是拯救自己子嗣的人,于是宋仁宗就不顾身体不佳,幸了此女,还对此女说,汝当为我生子。
虫儿自云上已幸我,取我臂上金鋜子一只,云:“尔当为我生子,以此为验。”外人所传如此。——《欧阳修全集》
韩虫儿说自己怀孕了,但她的话可信度有多高?她是一位私身,而宫廷之内,私身的素质是良莠不齐的。
私身,北宋宫女补充渠道
韩虫儿的身份是私身,宋代初期宫廷尚简,因此招纳宫女的数量有限,而到了宋真宗后期,澶渊之盟后,宋辽息兵,天下承平日久,帝王崇尚奢华,后宫的人手便紧张了起来,宫内的杂活、妃嫔生活都需要人打理,在现有祖宗制度又不好更改的情况之下,养女、私身便成为了宋代宫廷之内,新进宫女的一个途径。
比起后宫妃嫔们收养的养女,私身的地位要低下得多,后妃养女们的目的更多是为了接触、留住圣心,让这些养女将来上位妃嫔,为自己聚势,而私身则是身份较低的宫人、宦官收养、雇佣的人,身份为宫娥,实则是奴婢。
在宋代,宫人属于在编人员,一般拥有内职、封号,比如尚衣、典制、司衣,郡君、县君,在宫内有一定的身份,执掌一定的事务,而私身就在这些女官手下工作,属于编外人员,虽然干活不少,但没有多大发展前途。
但也正是因为没有编制,私身这个群体,也因此就不受官方采选入宫方式的约束,数量上可以根据需要雇佣增添,而这种雇佣性质的婢女,也因为不受有司择选、考察,加之雇佣价格的影响,使得私身这个群体整体素质良莠不齐。
近岁以来,颇隳旧制,内中下陈之人,竞置私身。等级寖多,无复限极。监勒牙人,使之雇买,前后相继,无时暂绝。致有*营井市下俚妇女,杂处其间,不可辨识。——《司马温公集编年笺注》
私置宫女,虽然与宫规相违,但为了宫廷能够维持下去,北宋统治者们也就默许了后宫这种私身人员,私身的存在成为了一个宫廷潜规则。
活重又受气的私身
扶仗娇无力,红绡贴玉肌。
这些私身在宫内大多从事体力重活,作为上司、养娘的替代人员出现,干一些洒扫、搬运、汲水等粗鄙之活,同时因为身份低下,在后宫之内要面临着上司、养娘的监督、责罚,一旦做错事情,轻则责骂,重则捶打,也都是常事。
韩虫儿就是一个私身,这么一个卑微的女人,在陡然遇到了皇帝的宠幸之后,自然会抱有一丝期望,希望皇帝的恩泽,能够改变自身卑微的命运。
如果宋仁宗身体还能撑几年,或许事情也没那么复杂,韩虫儿怀孕与否,医官一诊便知了,然而才过不到三个月,宋仁宗就暴崩了,让这座皇城,彻底变天了,而在这个敏感时期,自称怀孕了的韩虫儿也不由自主地被宫廷的争斗旋涡所波及,欲罢不能。
在曹皇后、大臣韩琦的安排之下,宋英宗赵曙匆匆即位,这位备胎了近三十年的皇子,最终登上了皇位,然而,屁股还没坐稳,后宫那个仁宗皇帝遗腹子的消息,便让宋英宗彻底惊住了,这架势,看起来皇位还指不定是谁的呢?
也由不得宋英宗怀疑,毕竟是当了二十多年的备胎,敏感呀。
二十多年的备胎生涯
宋英宗的不自信由来已久,景祐二年自己被召入宫内收养,在努力培养与先帝之间的感情同时,年幼的赵宗实也开始憧憬那个可能的未来,皇子,皇帝,然而这一切都在宝应二年,豫王赵昕出生之后,结束了,当年自己便被送出了宫外,回到了自己原来的家庭之中,那五年,自己只是做了一个五年的梦。
虽然后来先帝的子嗣相继夭亡,朝臣们对自己呼唤声越来越高,但宋仁宗却始终不大热心,皇帝都这个态度,自己这位备胎自然更不敢高调,以至于宗室之内有人借金还铜,赵宗实都不愿惹事,忍了。
对于宋仁宗并不想立自己这个养子,赵宗实心知肚明,但仁宗皇帝又生不出儿子,自己这个备胎就必须尴尬地处在这个位置,不能接受,也不敢拒绝。
嘉祐七年,赵宗实被再次册立为皇子,得到消息的赵宗实第一反应是称病推辞,最终在得到了仁宗皇帝的准信之后,才勉强同意,而且还告诫舍人说:
“谨慎地守好我的屋舍,等皇上有了后嗣,我就立马回来。”
因此,宋英宗虽然继承皇位,但对于先皇并没有太多好感,二十余年的心理阴影之下,也让他得到韩虫儿怀孕的消息之后,有些崩溃。
首先,宋仁宗驾崩的突然,虽然册立自己为皇子,但一直没有立为太子,最后是皇后拿出的“遗诏”和辅臣们的拥戴,自己才登上了皇位,心里有点儿虚。
其次,宋仁宗对于自己的身后继承人,一直以来都是希望是自己的亲儿子即位,这点儿从宋仁宗病重,听到皇后和宰辅们议论英宗继位的冲动就能看出,一直到最后,宋仁宗都不甘心让赵宗实继位。
时相富文忠密通意光献立后,而慈圣意在英宗,传道中外者,张茂则也。——《闻见近录》(仁宗)自禁中大呼而出曰:“皇后与张茂则谋大逆!”语极纷错。张茂则闻上语即自缢,曹后亦不敢再近仁宗。——《涑水记闻》
大家都知道仁宗皇帝想要亲生孩子继位,那么一旦韩虫儿真的生出了一个皇子,宋英宗的皇位就容易被人质疑,一旦太后、群臣改而不支持自己,那自己再想回去当王爷,都难了。
上疾增剧,号呼狂走,不能成礼。——《续资治通鉴长编》
一时间,宋英宗感觉自己扛下了所有,在当了这么多年备胎的宋英宗在这种煎熬的压力之下,最终病倒了,这种情况之下,曹太后顺理成章地被群臣请出垂帘听*。
然而,正是因为韩虫儿的事情,曹太后和宋英宗也开始了离心、猜疑,两人的关系甚至一度走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
曹皇后的变化
皇帝驾崩了,留下了个遗腹子,作为道德典范的后宫之主,曹皇后自然义不容辞地接下了宋仁宗留下的这个烂摊子,原本她以为有着拥立之功,赵宗实总不至于怀疑她,但人心总是难测的,她所留下的韩虫儿,让宋英宗寝食不安,太后加上宋仁宗的亲子,这张牌一旦打出来,没有任何*治根基的宋英宗,盘算了一下,自己的皇位分分钟就可能会被撸掉。
因此,宋英宗开始逐渐和太后产生了隔阂,而且因为愤恨,对先帝留在宫内的公主们也做出了外面安置的决定,比如《清平乐》中的福康公主就是这个时间被赶回驸马家的,最终被虐待病亡。
先帝诸公主,陛下易其所居,以安己女,此知者尤甚动心,亦未尝闻陛下略加恩煦?——《续资治通鉴长编》
而面对英宗这么白眼狼的态度,曹太后与英宗两者之间开始貌合神离,曹太后本人也开始对韩虫儿怀孕之事,暧昧起来,颇有挟子自重的嫌疑,一些不利于英宗的谣言也随之产生。
宦官、宫妾,争相荧惑。而近臣亦有异议者,可怪者,一二知名人也。——《欧阳修全集》
这使得皇城外面的大臣们也在不停调和中,纷纷选择站队,仁宗后期、英宗前期的一场重大*治危机,开始酝酿。
而此时,私身韩虫儿还在宫内“保胎”。
相权和台谏下皇权的式微
而面对两宫失和的局面,宰辅、大臣纷纷上劝,刚开始比较温和,希望皇帝能够对太后恭谨孝顺,对先帝留下的那些公主爱护、呵护,例如谏臣司马光刚开始曾上书劝英宗皇帝:
陛下思念先朝,欲报之德,奉事皇太后孝谨,抚诸公主慈爱。此诚仁厚之至,过人远甚。
陛下,您应该对太后,对仁宗的公主,好点儿。
然而权力的矛盾,最难调和,况且自己已经四十多岁了,竟然还有太后垂帘,宋英宗自然也是非常压抑,继续较着劲,没理朝臣们,这也让曹太后非常难受,在辅臣们面前多次痛哭流涕,哭诉英宗无理,一个不懂得孝道的君王,一个满怀郁闷的太后,再掺上这么一个可能是皇子的遗腹子,让朝廷局面一时间更加迷离。
这段时间,英宗做得确实挺过分,对于皇太后的委屈,朝臣们最终决定为太后出头,韩琦、富弼等人最终给出了英宗最严厉的警告:
千官百辟在廷,岂能事不孝之主。伊尹之事,臣能行之。
意思很明白,官家,别再过分了,再这样下去,臣下们也能够把你替换掉,伊尹替换太甲也没敢提前打招呼,宋代的臣子们,真是够刚。
这种情况也反映出,宋仁宗之后,宋代皇权的式微,宋仁宗去世之后,宰相、台谏大臣正是庆历新*那些老人,当两者联合起来之时,也是有能力抗衡君权的。
首先宋代的相权比先前朝代有所增加,能够有效防范君权滥用,朝中的士大夫也多以面折廷争为职责,宋仁宗时期更是将台谏职权有所增加,而御史台、谏官这些人不仅盯着百官,还盯着皇帝,使得皇帝本人的一些私人行为,不得肆意。
万事只由中书,官家岂得自由行一事?——《三朝名臣言行录》
与宋代之前的朝廷不同,虽然君权神授的观念依然存在,但皇权在宋代士大夫眼中,有所降低,随着朱理思想的推行和接受。
朱熹
天下者,天下之天下,非一人之私有。——《四书集注》.朱熹
王者无私、人君有过的言论,也使得士大夫们敢于面刺皇帝,敢于和皇权抗衡,而皇权也在这个时候变得式微起来,这也是宋英宗虽然身为帝王,却忧心忡忡、以致犯病的一个原因。
假孕暴露,尘埃落定
事情闹这么大,皇帝都被威胁了,这个怀孕的事情最终也该有个结论了吧,在宫廷内躲着保胎的韩虫儿最终给出了大家一个目瞪口呆的结论——自己没怀孕。
原来,这个韩虫儿作为私身,整日干粗活还经常挨打,因此便想借着假孕来逃避责罚,还能整天吃顿好吃的,为了些许物质享受,却将整个朝局搅乱了个底朝天,这个韩虫儿真是够可以的。
云以免养娘笞捶,庶日得好食耳,盖自虫儿言有娠,太后遣宫人善护之,日给缗钱二千,以市可食物。如此,至其月满无娠,始加穷诘耳。
不过为了避免天下人说英宗戕害仁宗亲子,韩虫儿的命被保住了,打了二十大板,然后送寺庙里出家了,也算是一个不错的归宿。
既然真相大白了,按说宋英宗的潜在敌手已经消除了,其应该放心并修复曹太后的关系了,然而,他却没有这样做,反而进而积极部署自己的力量,希望夺回权力,这让曹太后最终失望,甚至想到了废黜皇帝的念头,毕竟宗室那么多人,也不差你一个赵宗实。
治平元年,为防止废立皇帝的*变发生,首辅韩琦瞒着枢密院,迫使曹后撤帘归*,而枢密院执*富弼、张异、胡宿及吴奎最终黯然离朝,整个仁宗后期的宰相班子以分崩告终。
这场因韩虫儿假孕案导致的帝、后、大臣之间的纷争,最终以皇权微弱胜出终结,而导致的帝后离心,宰辅崩析,却使得英宗一朝在很长时间内都不能缓过神来。
四年后,英宗驾崩,而在这四年之内,历史上没有记载曹太后和英宗的互动,想必至死,两人都保持着很僵的关系。
结语:
仁宗身后留下的这个遗腹子烂摊子,让本来可以顺利交接的英宗一朝陡起波澜,曹太后不得已收留下韩虫儿,而猜疑下的英宗也因此怀恨在心,使得帝、后之间矛盾丛生,而在这个案件之中,我们也能看到宋代时期宫廷之内的私身现象很普遍,但私身也带来了种种弊端,人员臃杂、宫廷靡费,同时私身人员良莠不齐的素质,还有导致皇室血统混乱,进而引起夺媂的弊端。
嘉祐八年,司马光就曾为此上奏英宗,要求宫廷慎重对待宫人的挑选:
“此诚治乱之本,祸福之源,不可以为细事而忽之也。”
而在这场因假孕引起的帝、后矛盾中,从韩琦、富弼等人威胁皇帝要行伊尹之事,到首相韩琦可以压制皇太后,归还*权,也能看出,相权、台谏对君权的制衡加强,宋代的皇权开始走向式微,走向象征化,士大夫已经强力登上*治舞台,成为了左右*局的一个重要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