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叫饶玉。傅镖头是我的养父。
在傅家九年,他待我很好,我若是想要什么衣服首饰玩物,他没有不应的。
因我身体孱弱,种种珍稀的补药一日不曾断过。
我爹娘都曾是江湖闻名的高手,但我却连武功心法都练不成,柔弱得一步三喘。
不过,若非如此,我恐怕早就生啖了傅镖头的血肉。
我日日夜夜心心念念的,就是有朝一日将这些人一并碎尸万段。
除了傅晴如。
傅晴如是傅镖头家中的独女,虽是个相貌平庸的弱女子,匕首却使得纯熟,都是在我身上一道一道口子练出来的。
她娘亲死得晚,教了她一肚子害人的毒计,正在我身上有了用武之处。
使匕首倒也算不得她的爱好,从我到傅家开始,她最大的爱好与乐趣便是折磨我。
我不会将她碎尸万段。我要她活着,长命百岁,生不如死。
这一日她拿我练完了匕首,我便按例膝行向前去,把匕首上我自己的脏血舔干净。
刀口很钝,还不至于割掉我的舌头,但也难免要受些擦伤就是了。
这些小小的皮肉之苦,受得多了,我也并不很介意。
反正迟早要叫她加倍奉还。
还没舔完,外头突然跑进来一个丫头,小声叫道,“小姐,赵公子来了!”
傅晴如把刀子一丢,它擦着我嘴角滑到地上去。
傅晴如已经站起身往外走,还不忘嘱咐我,“别叫他看出来,否则有你好受的!”
我垂着头喏喏应声。
丫头口中的赵公子,是武林盟主家的公子赵夙。因两家家主有结拜之谊,傅晴如一向以赵夙的未婚妻自居。
但我觉得,赵夙怎会看得上她这样的东西呢。
她竟还会怕赵夙看出来。她难道不知道,习武之人对血腥味最是敏感,即便用了熏香,也很容易分辨出这屋子里的血腥味吗?
也是,毕竟她习不成武。
我在屋中熟练地给自己止血包扎,几乎是心有灵犀一般,才收拾好鳞布的刀创,赵夙便踏门进来了。
顶着春末午后渐见炽烈的日光,他一身白衣,像神明一样出现在我眼前。
他走到我跟前,笑着朝我伸出背着的手,手里是一只黛色的锦盒。他将锦盒打开,里边鲜艳的赤绸上静静躺着一只振翅蝴蝶缀金流苏的步摇。
“我不见你戴什么首饰,自作主张给你挑了一样,”他笑眼盈盈凝视着我,“还中意吗?”
他便是送我一截木头枝子,我也是中意的。
于是我颔首接过,忍不住回以一笑,“很中意。”
我心想,我的心上人他懂我,知道我想如蝴蝶一般飞出这傅家。
只是,现在还未等到破茧的时机。
02、
这时傅晴如也走了进来。
“阿夙你为何非要来这里?”她努力压制着自己的怒气,又想在赵夙面前表现出一点女孩家的娇羞,以至于看起来十分的矫揉扭捏。
赵夙看也不曾看她一眼,口中带着点责备的语气道,“阿玉自小失了双亲,我们本该多多照顾爱护她才是。”
“我难道不是这样做的吗?”傅晴如说着,却有些底气不足。
赵夙终于扭头瞪她一眼,很直白地揭破道,“说这话你不害臊么?”
傅晴如与我之间,赵夙对我的偏爱,从来是明目张胆,毫不掩饰,我便是瞎子也不至于觉察不出。
这是傅晴如求不得的东西。
也是我一片阴暗中唯一可见的光,温暖得让人生出虚妄之感。
赵夙一走,傅晴如一副火冒三丈的模样,冲进来打开锦盒,她将步摇拿出来狠狠扯烂,又狠狠跺了几脚,精镂细刻的蝶翼被跺成了一坨面目全非的金块,玉片尽跺碎了,发出清凌凌的碎响。
一下下仿佛跺在我心口上似的。
但我垂着头安分地跪着,万分的诚恳与软弱,“小姐千万息怒,这东西本来就是您的。”
“当然是我的!”
赵夙送我东西也不是一次两次,每次她都气得让我担心她会因肝火太盛过早殒命。
“你不过是寄生在我家的余孽、杂种,给我提鞋都不配!长了一张狐媚子的烂脸,除了低三下四地勾引男人你还会干什么?”
傅镖头腰缠万贯,唯独在家教上省钱,以至于我听来听去,傅晴如骂的都只有那么几句话。寒碜得紧。
傅晴如骂了一通,怒气不减,圆睁的怒目里渐渐起了水汽,又喊了一声,“谁稀罕这劳什子玩意!”
“拣玉,盒子拿去烧了!地上的腌臜东西,丢到阴沟里冲走,一点渣子也别留在傅家!”
傅晴如一面说话,一面气冲冲地走了。
03、
端午前两日,傅镖头必定归家。
我在屋中看书,听见外面杂乱的足音。
“老爷回来了!”
一群丫头传着这句话,如嗅到饵食的游鱼一般扎着堆急匆匆地赶往前院去迎。
我自然没有去迎的资格,傅晴如见不得我在她爹跟前献媚,我只有躲在一旁看着。
每一回看,都把那张脸、把那身形与声音细细地刻在心上一回。
这个从背后一刀捅穿我娘心口的人。
九年前,正是他与那位武林盟主两人狼狈为奸,打着“为武林除害”的名义,与一群所谓的武林正道一齐围歼了我爹娘。
声势何其浩大,冠冕何其堂皇。
那武林盟主用那双偷袭我阿爹的手按着我的肩膀,满面慈爱地道,“父母之过,罪不及子,你那做魔头的爹娘与那饶玉俱已伏诛,从今起你便是傅玉,你可明白?”
我点头。
盟主又道,“阿伯拼了一生清名保你,你千万别做傻事,叫人觉察饶玉还活着,别人不会如我这样放你生路的。”
我又点头,“谢谢阿伯,阿玉记住了。”
他摸我的头,“乖孩子。”
盟主府的奶娘把我哄着睡了,盟主便与他结拜的义弟傅镖头在屏风外低声说起话。
盟主道,“这小丫头是习武的好胚子,她爹娘也没少栽培她。”
“哥哥的意思是?”
“整日东躲西藏,那两口子岂会不为身后事做打算?饶家几百年的武林世家,压箱底的宝贝绝不止青吾刀一件,线索一定就在这小丫头片子身上。”
“就知道哥哥做事定有自己的道理,先前是弟弟愚鲁了。”
“放在我这里太招人耳目,这丫头你带回去,”盟主低笑了一下,“得出宝物线索,我只要青吾刀,别的都归你,哥哥还另外给你黄金百两。”
“谢哥哥,”傅镖头搓手笑道,“我们几年的谋划总算没有白费。”
盟主“嘘”了一声,“事还没成,别忙着高兴,小心功亏一篑。”
“这么大的黄毛丫头,要从她嘴里套消息不是手到擒来?”傅镖头拍拍胸脯,“包在弟弟身上了,哥哥只管坐等弟弟的好消息。”
我闭着眼静静地听着,呼吸都不敢乱。
04、
端午后的第三日午后,我被叫到前院。
是赵夙来了。
他对我说,“我欲以黄金百两聘你为妇,阿玉,你肯不肯?”
傅镖头却抢道,“这是盟主的意思吗?”
赵夙笑了,丝毫不避讳我,他道,“若真有什么宝物,你能找到不是早就找到了?不过,伯父虽未找到,看在阿玉的份上,我仍愿以黄金百两相谢。”
他站在我身边,“伯父,傅玉是您的女儿,我从此改口叫您岳父,咱们两家亲上加亲,有什么不好?”
“不行!这怎么能行?”一旁的傅晴如尖叫出声,“她根本就不是我爹的女儿,我爹只有我一个女儿!她怎么配抢我的东西!”
傅镖头使了个眼色,在场的闲杂人等都被清退了。
他才道,“赵公子,这是你爹的意思吗?”眼神中带了一丝狠厉。
赵夙丝毫不怯,“伯父是要小子把方才的话重复一遍吗?”
傅镖头冷笑了一阵,松了口,“那请赵公子三日后来接人吧。我傅家虽不是什么高门大府,嫁个女儿也是要张罗的。”
“爹,不行!”傅晴如哭起来,“我绝不肯依,你要逼死你女儿吗?”
傅镖头把手扶着傅晴如的肩膀以示宽慰,继续道,“你要想要傅玉,除非娶了晴如,此生此世,傅玉只能做妾伺候我们晴如。这点条件,赵公子能答应吧?”
赵夙满是怜惜地看着我,见我颔首,他迟疑地点了一点头。
之所以答应得这么痛快,除去私情的缘故,我以为毕竟是赵夙出面,傅镖头总要忌惮几分,三日后不至于叫我血迹斑斑地穿着嫁衣。
何况一旦进了盟主府,好好伺候傅晴如自然不消说,离大仇得报,也更近一步。
但我错了。
赵夙前脚出门,傅镖头后脚便关了门。
“青吾刀,丫头,在哪里?”他钳着我的下巴,用几乎要捏碎我下颌骨的狠劲,“说出来,三日后你便能完完整整地嫁到赵家去。”
我没说话,他接着道,“不肯说,那就别怪伯伯下手没有轻重了,我可有的是办法对赵夙交代。”
“赵家的人言而无信,就别怪我不仁不义,”傅镖头两眼冒着狠戾又疯狂的红光,自言自语,“他想独吞,我便要他鸡飞蛋打!”
看来是打定主意不肯放过我了。
我淡淡一笑。
“赵伯伯待阿玉那么好,冒天下之大不韪保下了阿玉的性命,阿玉感激不尽,早在来傅家之前,便已将青吾刀与刀法秘籍等物的藏处告知了赵伯伯。难道赵伯伯不曾告诉你吗?”
久已未说过这样多的话,我喘了口气,继续道,“赵伯伯夸我懂事,还说将来让阿夙风光迎我过门呢。”
一旁双眼黯淡的傅晴如听得赵夙二字,立即像饥渴中的野兽嗅到了鲜血气息一样回了魂。
她几步并做一步跨过来,“爹爹,让我来审问这个贱骨头!”
傅镖头一直喃喃自语,“原是骗我来为他掩人耳目……”
此时听得傅晴如的话,他嘱咐了一句,“留着性命。”便心神不定地离开了。
傅晴如像猛兽一样扑过来一把抓住我的头发,一手拖着我一手打开了地下室。
05、
狭窄的地下室里堆满了形形色色的刑具,两盏幽暗的长明灯,不见丝毫暖意,幽幽地照亮了那些被油光养得锃亮的刑具上被血渍浸透的把柄,把四壁与地下斑驳的血迹阴森地照着,阴悚得如同冥狱一般。
但傅晴如还是偏爱她那把专为我所用的卷刃的匕首。
她下了很大的力气,一直划到气喘吁吁,才终于叫我觉得,自己脸上恐怕一块好肉也寻不见了。她还不满意,缓了会儿力气,又将大概让她觉得稍浅的伤口重重地重新开垦了一遍。
我以为我对这把匕首带来的痛楚已经是很熟悉亲切的了,但还是几乎咬碎了牙。感到伤口和血一齐糊在了我脸上,唯独痛是尖锐的。
但还能忍受,不至于叫我尖叫出声。
傅晴如将铁钩铁签铁钳烙铁这些轻便玩意一一试了个遍,我还没昏过去,她先累了。
我说不上我身上冷汗与鲜血到底哪一样流的比较多。
十指甲缝啪嗒啪嗒滴血的声音,充斥在我耳端,和我虚弱又急促的呼吸声搅在一起,搅得我脑中闷痛不已。
傅晴如嫌弃地丢开了沾满血迹的铁签子,揉了揉自己的纤纤十指。
大概看着我体无完肤的模样,让她心情稍微好了些,她在满室的血腥味中伸了个懒腰,打着呵欠道,“本小姐明日再来收拾你。”
她的足音才远了没多久,地下室被轰地打开。
一个黑衣人走了进来。
他看着刑架上的我,又也许是看着我浑身与落了满地的血迹,似乎呆了一瞬。
他快步走上前来,“饶玉?”青涩又陌生的少年声音。
他唤的是饶玉。
我勉强将眼睁了一睁。
他将我从刑架上解下来,抱住我的时候我忍不住闷哼了一声,他往我口中塞了颗小丸子,说道,“止血的,你忍忍,撑住了。”
我将丸子咽了下去。为他音调中的不忍,倘若咽的是毒药,我也只能认了。
黑衣人抱着我一路飞檐走壁,夜里的冷风吹得我心头血都快凉了,终于到了室内。